Monday, August 30, 2010

大學弱兒化

迎新營的季節,大學大門,一群新生圍成數圈,在唱遊。

一向不明白,高尚學府,堂堂新生,為何要像幼兒園唱遊課,手舞足蹈在高歌?當然,唱歌跳舞沒有錯,任何人都有放開懷抱的一刻,但為何腔調手勢如兒歌,同學臉容呆滯如受罪?。

難得藍天清朗的一天,前面一群新同學笑逐顏開,玩得興高采烈,原來在模仿「獎門人」,朦著眼玩意淫遊戲。誰說那些宣揚惡俗的無聊電視遊戲節目影響力不大?

又想起前陣子碰到大學畢業生拍照,人人手上拿著小熊毛公仔,原來是學生會集體訂購代同學買的。畢業了,學生們穿著學士袍,人人擁抱毛公仔拍照,幼稚園畢業。

我明白,行為低能不代表腦袋白痴;我當然知道,我是屬於石器時代的人;我更加明白,你們是未來的楝樑,我們是早死的一群,還是收聲為妙。

Sunday, August 29, 2010

簡單道理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人生大道理,往往簡單至極。史丹福大學商學院有一課「談判技巧」,「談判」二字很認真,實際教的是「講價」,這些技巧,適用於國際貿易談判,也適用於入職條件談判、街市買餸、情人攤牌等等。

教授Margaret Neale是一位高大威猛的女強人,充滿自信、言談幽默。她開宗明義,講談判技巧之前,先說明「討價還價」之重要。

她引述一個卡耐基大學有關MBA畢業生入職薪金的調查,發現男生的薪金比女生高出7.6%。性別歧視?原來不是。

研究人員發現,只有7%女生向僱主要求更高薪金,卻有57%男生提出更高薪金的要求。那些主動要求更高待遇的畢業生,其薪金平均獲提高的幅度,非常接近男女入職薪金的差異。研究推論,女生入職薪金較低,非關歧視,而是她們根本不提出要求。

爭取高薪理所當然

有女同學問,一見工便談判薪金,會否予僱主不良印象?Neale斬釘截鐵地指罵:「這是女生才問的問題!」她教了二十多年「談判」,發現問此類問題的,多是女性,男同學一般覺得,爭取高薪理所當然,面皮厚,不會尷尬。

入職薪金高7%,可能很多人認為不重要、不稀罕。教授教大家計一條很簡單的數:假設甲的入職薪金較乙高7%,以後每年大家加薪幅度一樣,到達退休年齡時,乙要多捱多少年,才到達甲退休時的薪金水平?

答案是九年。

別看扁入職時的微細差異,幾十年光景,「複息效應」會令你後悔。

史丹福大學裏,曾碰過不少頂尖科學家,談到他們「成功之道」,都不諱言,風光背後,99%的科學實驗是失敗的。心水清的人會問:這些科學家為何有條件不停失敗?做科學研究不是擲擲骰子,每次失敗,背後要付出人力物力資金時間等代價。答案是:他有研究資金、聘請了龐大的研究團隊,一次成功的得着,抵得住九十九次失敗。

疑惑又來了,全地球那麼多科學家,為何獨是你擁有龐大人力物力?答案是,這位科學家早年有一個研究把握先機,得到經費贊助,泊到一個好碼頭,有資金吸納人才,就能做更多實驗,如同有更多本錢碰運氣;更多實驗,當然失敗更多,但成功的也有,於是繼續得到經費,有更多人力,雪球愈滾愈大,歸根究柢,很多人的成就,源自年輕時一兩項成功的研究。

葛拉威爾所着之《異數》(Outliers, Malcolm Gladwell) 提出一個問題:美國中學生學業成績之增值,影響最大的因素是什麼?是家境?是種族?

他引述研究發現:同校同級的學生,成績飛躍進步的,與家境或種族無關,關鍵在於他們的悠長暑假在幹什麼,暑期不停學習的學生,成績增值比暑期白過的學生明顯要快。作者甚至認為,「暑假」這傳統有問題,不應任由年輕人放縱玩樂,應把握時間多學,有了先拔頭籌的優勢,以後的路更寬更廣。

搶佔先機說易行難

所以,難怪現代家長,以搶包山的態度,把鋼琴小提琴非洲鼓法文德文日文普通話地理歷史唐詩,統統塞進子女腦袋,早着先機開了竅,語文能力高,自能盡早打好基礎,吸收與表達能力更勝一籌,殘酷競爭下,只能一同玩這個遊戲。

Neale說得對,從談判入職薪金,到學習處世為人,做任何事也當如此:先走好第一步,搶佔先機,以後的路就容易走。

說了半天,還未講談判技巧,Neale再講談判原則:不要做明知吃虧的交易。

這是「阿媽係女人」的道理,後來在工作坊的模擬談判處境遊戲中,有四位同學(竟又全是女的)在完全自願,明顯地有其他更好選擇下,達成壞透的交易。她們的解釋是:計錯數、沒耐性、好煩、不好意思說不。

Neale於是大大聲教我們說一個字:NO!

大家跟着說一遍:NO!

很多時候,談判破裂、沒有交易,就是最好的交易。簡單的道理往往知易行難。談判課裏,有更高深而微妙的博弈,不過,明白了基本要旨,再目睹很多人往往不用腦、不思考、沒耐性,甚至連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都懶得行動,你就明白,凡事營造一個好開始,搶佔先機,理性分析,坐言起行,已能活得比別人好。

在課堂裏,若說出「努力讀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這樣的話,學生會掩嘴訕笑。不過,道理就是如此簡單,當有天覺悟時,往往已經太遲。放榜以後,前路茫茫的莘莘學子,應會開始明白。

Tuesday, August 24, 2010

無常

這個題目很老套,但科技越來越先進,死亡直播越來越頻密,我們隔一會就溫習飛來橫禍,世事無常,又明白,遭逢巨變,生死一線間,世上沒有必然安全的地方,自己沒有必然活著的理由。去旅行,會遭遇不測;行山,有泥石流,有巨石掉在你頭頂;安坐家中,有海嘯、有地震。我們懂得慶幸,這一刻竟然未死。

然後,我們感悟至深,我們每天為雞毛蒜皮之小事爭執、為明天到哪裡吃飯煩惱,真的滑稽荒謬。

然後,我們再一次知道,要珍惜眼前一切,要活在當下,就如明天就會發生八級地震一樣。物質會毀滅,最後只有思念與愛能永恆流轉天地間。

然後,我們就會開始忘記。一時覺悟,不等於一悟永悟。當淚痕漸乾,人浮於事,貪嗔癡惡念重來。世事無常,那就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活在當下,即係要玩到盡。

又悟又忘又悟又茫,這就叫無常。

Sunday, August 22, 2010

記者與學者



連日來,聽學者們分享研究心得。當記者與當學者,原來這麼相似:

**心裡要有團火
**要有好奇心
**做自己有興趣的事
**Ask a question,第一步要搞清楚你要問的問題,一切就容易得多
**收窄範圍,不宜太大想頭,一句之內講清楚你的研究題目
**以小看大,從特例看其普遍性
**分析固然重要,好好地把事物綜合,也是大功德
**不要說「太陽之下無新事」「所有題材都做過」,新時勢、新環境,不同的文化,看同一個問題,結果很不一樣。
**要有耐性,十年磨劍,等待機會,抓緊機會
**當記者,要攞獎;正如當學者,要有論文在學術期刊刊登,那是能混下去的有利條件。

當然,記者同學者在這方面有很大分別:

**記者寫稿,務求「牛頭角順嫂」都要明白;學者寫文,如果「牛頭角順嫂」都睇得明就弊。
**記者要用淺白字眼把深奧概念簡單化;學者要用深奧字眼把淺白概念神化。

嘿,這些,真的要慢慢學。

Saturday, August 21, 2010

缺氧不缺激情


高原上人跡罕至的小鎮,有醒目的標語:「缺氧,不缺激情」、「地處偏僻,思想不封閉」。中國是口號大國,但如此精警又幽默的標語,算是罕見。

高山荒原,空氣稀薄,人人都要習慣在缺氧下生活。一向認為,缺氧不單不缺激情,反而是導致激情的原因,因為氧氣不足,身體會自動心跳加速,呼吸加快,令你血液循環增加,輕輕走幾步,就會有熱血沸騰的感覺。所以,當你和情人在高原親熱時,也特別容易面紅耳熱,也許能找回初戀感覺。(ok,這不是我喜愛高山的原因。)

人在匱乏環境下,往往能併發出巨大能量。寫得最好的稿,往往都是死線臨近,匆忙間一揮而就的。那些有充裕時間,讓你如綉花般精雕細琢的文章,往往不外如是,過分講究,有時甚至臉目可憎。

考古學家也云,謂適度惡劣的環境,往往是孕育偉大文明的條件之一。熱帶地方,土產豐富,人們慵懶一生,習慣飯來張口,不用多想,都能填飽肚子,不需要思考更複雜的東西;歷史上不少偉大民族,都源自洪澇災害甚烈之地,或處於四季分明的地域,環境不停轉變,才能激發新思維,去解決層出不窮的生存問題。

厄困之時,我們能發揮小宇宙;逸樂的世代,一切就消亡於平庸當中。「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此之謂。不缺氧的時候,激情也容易隨之消失。

(川北行之十)

Friday, August 20, 2010

豐胸,女人的幸福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世上有的幸福唾手可得,有的幸福荒謬絕倫。這天,我身在廣州,參觀新落成的廣東省博物館,讀到展品簡介之用字,突然聯想到香港地鐵燈箱的隆胸廣告「豐胸,女人的幸福」。

外形似「月光寶盒」的廣東省博物館,趕在亞運會前落成,座落廣州新電視塔「小蠻腰」與酷似太空船的大劇院旁,是廣州新地標之一。趕工開幕,外圍仍是大工地一片;展品疏落,令藝術展館有強烈「空間感」;展館的地圖全部派光,參觀者要跟着感覺走。

免費參觀有承擔

這一切,都是開幕初期的小瑕疵,我們都應體諒,並相信明天會更好,因為省博物館有兩項劃時代新猷:第一,免費參觀,在這個眼裏只有錢的年代,政府的承擔令人感動;第二,博物館綜合歷史、文化、藝術、自然、古生物等範疇,視野廣闊,為內地博物院中罕見,單是這兩項,我們應大力鼓掌,並九十度鞠躬致敬。

滿心歡喜走進「自然」展廳,第一幅展版,大字標題「廣東自然資源展覽」。對不起,每見「資源」一詞遭亂用濫用,我必腎上腺素上升腦充血兼白血球出動,「資源」二字,乃本人之「敏感詞」。

在內地旅遊公幹,常聽陪同介紹「我省豐富的旅遊資源」,在他們口中,草原風光,高山峽谷,都成為「自然景觀旅遊資源」、荒漠怪石則是「地質旅遊資源」、少數民族有獨特風情,活生生的人竟變成「文化旅遊資源」、老祖宗留下的古建築,則是「文化遺產旅遊資源」。「資源」二字,琅琅上口,令人作嘔。

在官樣文章與傳媒報道中,峽谷急流是「水資源」、萬里山河是「土地資源」、原始森林是「林業資源」、廣大民眾是「人力資源」、外太空有「空間資源」、地層下有「礦產資源」。總之,天、地、山、河、草、木、人、文化、歷史,都是「資源」,與天鬥與地鬥,一切為我所用。

自然資源為我用

廣東省博物館亦不能免俗,「自然資源廳」簡介第一句:「廣東省地處熱帶和亞熱帶地區……是中國光、熱、水資源特別豐富的地區。」第三段介紹動植物,劈頭第一句「我省動植物資源豐富,陸生脊椎動物有八百二十九種……」談到森林,「現有森林木材積儲量超過二億五千萬立方米……」簡介不過三小段,廣東省的光、熱、水,一草一木一生命,都詮釋為「資源」。

館內有「寶玉石」展廳,簡介的結語令人側目:「寶石與黃金的消費已成為衡量一個國家經濟實力,文化發展水平的一個標誌。」(!!)

寶玉石廳內,介紹省內各種銅礦鉬礦銻礦鉍礦,相片所見,漫山遍野礦洞瘡疤,展品解說卻引以自豪。部分展品是精雕細琢的玉石鑽石,陳列方式有如珠寶展覽,連人工寶石也是展品,這是什麼「自然」東西?展品最後介紹省內的珠寶玉石加工業非常蓬勃,才明白所為何事。

英美有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這是關於自然界的展館,他們也展覽礦石,重點在解釋其晶體結構,如何在地殼運動中形成;我們的礦石展覽,重點在談其產業結構與經濟活動之關係。人家的宗旨在科學與美學,我們的追求是金錢和金錢。在中國,沒有nature,只有natural resources,眼裏一切都是「資源」,眼球紅筋滿是$$$$。

「資源」二字,是文字運用的極惡劣示範。主流論述的潛台辭裏,一談到豐盛的資源,總會流露一種不可理喻的幸福感,彷彿有了「資源」,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如同「豐胸,女人的幸福」一樣簡單直接。一談「資源」,盡現國家民族拜金的德性,猶如「大乳房就是幸福」一樣荒唐。國家以這種「資源觀」,衡量長遠發展戰略,當然無問題,但當「資源」變成博物館的主旋律、平民生活的口頭禪,就是病態。

在館內的「海洋動物世界」,簡介說廣東省有全國最長的海岸線,「海洋動物資源豐富……海洋資源是人類的未來!」博物館導遊講解鯊魚標本:「鯊魚每個部位都很有用,鯊魚骨可以煲湯防癌,魚翅是美味名貴的食材……」我心裏一沉之際,導遊繼續說:「不過,很多品種的鯊魚都瀕臨絕種,我們不應再食魚翅了……」

神州大地,健康力量在成長,館內的動物標本與中藥全草標本製作精美,導賞員亦充滿熱誠。只是,無孔不入的「資源」幸福感,早已深種國民的潛意識之中,發展就是硬道理,大夥兒中了招,猶是感覺良好。這種「潛行凶間」式的意識植入,比「豐胸,女人的幸福」,高明得多。

中空的博物館中庭,有一「橋樑」,象徵「溝通」,不過封閉了,不准行人。

Thursday, August 19, 2010

色達.天葬



現在的天葬趨向平民化,儀式簡單,程序簡化。天葬師不需要把遺骸仔細切割,割一刀就夠了。

在四川藏區色達的天葬場,遠遠已看見滿山有數百秃鷲,它們在山坡上排隊等吃。這裡每天有十數個天葬儀式,每有天葬師帶著遺體到場,秃鷲從四方八面趕到,它們熟知禮儀,只圍站在屍首旁,只待天葬師唸句經文,再一刀割破皮囊,秃鷲才敢開餐。數十秃鷲,瘋狂搶吃,你會看到逝者的身體、內臟,瞬即一空,最後只剩頭髗白骨,躺在沙泥之上。然後,新的身軀出現,又是另一輪盛宴。

天葬很殘忍嗎?初看,有點心驚,但藏人不覺一回事,他們甚至讓你參觀拍照,一切平常之極。

藏傳佛教相信,人死以後,靈識不滅,會轉世輪迴,形骸只是一個軀殼,而信佛的人要布施,布施的最高境界,正是捨身。輪迴以後,身軀為無用之物,正好供秃鷲作食糧,此乃生命中最後的施捨。故藏區不只流行天葬,亦有水葬,讓遺骸供河魚啄食;有林葬,讓身軀供林中鳥獸清理,最後的布施,現代意義上,更能加快回收,循環再用。

秃鷲們吃飽,拍翼齊飛,牠們肚裡帶著逝者的殘軀,在高山雪嶺與藍天白雲間迴翔。天葬,也許血淋淋,也灑脫浪漫。

(川北行之九)


Wednesday, August 18, 2010

最美麗最溫柔


天氣女神說的:晴天雨天不由你控制,但你能控制自己的心情。

草原上的雨天,要懂得欣賞陰霾裡的神秘脈動,捕捉烏雲裡的淡素深沉;霧鎖群山,縈迴繚繞,比艷陽正照更惹遐思。霧裡看油麻菜花,原來更鮮黃欣喜;草坪上的無名野花,紫紅耀眼,管它雨天陰暗,猶自發亮。

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風雨過後,才會有彩虹。四驅車疾走川北荒原,越過高山越過谷,長空萬里,總有雲破天開的一剎。當夕陽穿透驟雨後的雲霞,是草原最美麗最溫柔的時刻。

當風雨又來,我們急步趕回車上,回頭看大草原上的牦牛,仍在悠然吃草,牦牛們管你晴天雨天,還是安於天地間,笑看憂心天氣的凡人,這才叫道行深厚。

(川北行之八)

Monday, August 16, 2010

賀衛方與龍應台


賀衛方老師有點緣分,第一次聽他演講,在2004年的香港新聞界北京學習班,在這些「統戰活動」中,賀老師言論開放,例如說共產黨沒有根據有關規章正式注冊,似是非法組織;全國人大是「全世界最大的party」,三千幾人每年聚一次飲飲食食,他見解精闢,言談幽默,令我們刮目相看,覺得中國真的有救,只是,俱往矣。

賀老師後來從北大「自願」到新疆石河子「支教」 (賀老師說不要用「流放」二字,因為傷害新疆人民感情。),後來又聽過他在香港演講,找過他拍特輯,(變革三十年之《不走回頭路》,這片子的被訪者,一個「支教」、一個坐監、一個除牌) ,今年在會展,又聽了他演講,很多對內地法律體制的基本概念,我都得自賀老師。

想談的,是演講尾聲的一個問題,發問者操流利普通話,大意是質疑賀老師,為何在香港說話那麼保守,是否被「河蟹」了,是否有另外一些考慮了?

這個問題很奇怪,彷彿敢言的人,言必要盡,罵必要狠,一刀要出血,最好做烈士,死而後已。

批判有很多方式,持不同意見者,痛罵多數不能解決問題,甚至訊息也傳不開去多少。賀衛方最近在《明報》的文章《新聞自由,讓上海更美好》,就是他很典型的說理方式。他以陳良宇貪污案,談到制衡監督的重要性:

「中紀委……的有關公告中說,陳良宇的腐敗從他做區裡面的官員就開始了,他的腐敗史有二十年左右。我就不明白了,這二十年的歷史裡,我們的媒體在幹嗎?我們的人大在幹嗎?我們的紀檢部門在幹嗎?……人如果不是神的話,他真受不了這種不受監督的狀態……我們這樣的一種制度表面上看來在保護我們的官員,在維護國家形象,但其實是把我們的官員都給害掉……」

簡潔、動聽、有理有節,這樣說話的,還有龍應台,她在北大的演講
《我怎麼沒有中國夢呢?從鄉愁到美麗島》:

「國家是會說謊的;當權者是會腐敗的;反對者是會墮落的;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資本也可能一樣的壓迫。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她的演講固然精采,更是圖文並茂,但更重要的,是它在北大進行,多媒體廣播全國瘋傳。他們的溝通技巧,要學習;他們對言論自由的信念,更要一同堅持──尤是我們這一代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香港人。

方塊字與大一統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長久以來,中國人視中央集權、文化的大一統為理所當然。自居「天地之中」,萬方來朝,文化熔爐數千年不衰。為何如此?只緣身在此山中,歷代中國史家甚少深究,中華文明輝煌有活力,這就是答案,還用再問?

西方學者愛用monolithic形容中國,在他們眼中,數千年中國,不只政治上統一,文化及語言都如一塊巨石,通體質料單一,在歷史長河中,堅硬、打不碎、變化少,是文明發展的特例。

頑石一塊

國學大師錢穆於《國史大綱》言:「西洋史如一本劇,一本劇之各幕,均有其截然不同之變換」,中國史如詩,「詩則只在和諧節奏中轉移到新階段」。西方學者觀歐洲與近東,帝國興亡波濤起伏,再觀中國,朝代更替縱是血流成河,文化承傳相對穩如磐石,自會生起疑問,再綜觀世界各地歷史軌迹,大一統與中央集權確非常態。

當今尚存的文明古國如印度,英國人殖民統治前,大部分時間是小城邦自治,如今仍有二十二種官方承認的語言。歐洲大陸,面積如中國,有五十國家,四十多種較通用的語言;非洲大陸也沒有統一大國,南非有十一種官方語言;南太平洋巴布亞新幾內亞,山地原住民居於深谷,與世隔絕,部落之間老死不相往來,一個大島,竟演化出八百多種語言。回頭看中國,「頑石一塊」的形象確有深究的需要。

西方早以「東方專制主義」解釋,因灌溉與治水等大規模工程的需要,「中央集權」的管治方式有優勢。久而久之,民眾於亂離之中,渴望安穩生活,自會把夢想投射到統一與皇權之中。美國學者戴雅蒙則還原到「地理決定論」。中國有一塊異常大的腹地,黃河與長江流域,交通便利,平原廣闊,有利原始社會部落文化的融合。歐洲大陸則有眾多半島或大島,中有山脈海峽阻隔,歐洲大陸河流較小,流域又不廣,故各民族溝通較少,文化多元(Guns, Germs and Steel, Jared Diamond)。

研究中國大一統這文明「特例」,還有一個很多人忽略的重要元素:有什麼東西是中華文明獨有,而且流傳千古,至今未變?正是方塊字。

我們常讀到某些西方名人,形容他才高八斗,「精通八國語言」之類,心想怎麼可能?而且為何總是歐洲人才有這種語言天分?

拼音文字

語言會演化,大家都知道歐洲多國語文頗為相似,意大利、法國、西班牙、葡萄牙等語言,千多年從拉丁語演化而來。歐洲語文分支速度快,乃因為是拼音文字,一旦方言出現,每種方言都能拼出自己的書寫文字。有語言學家估計,語言每一千年,有兩成詞彙會演變得完全不能辨識。即是說,今天的法國人如果在時光旅行中遇上一千年前的法國人,有兩成字眼有如雞同鴨講。

語言各自演變,同一語言會有不同口音;地域差距與阻隔,繼而令不同口音發展成方言,當方言以拼音文字作紀錄,發展成書寫文字,一般會被視為新的語文。地球上絕大多數通用的書寫系統皆屬拼音文字,中國人的方塊字是特例。

然而,單從發音來說,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甚為相似,兩國人民大致可猜度對方說什麼,相似程度似較潮州話與廣東話更接近,又如瑞典語及挪威語,發音相近,但我們不會說誰是誰的方言,因為它們有各自的拼音書寫系統。我們可以想像,如果漢字是拼音文字,早就不存在着一種統一的「漢語」,每個地方會根據自己的方言,發展成不同的書寫文字,變得不能溝通,語文隔閡增大,地域意識亦會加重。但中國傳統是象形方塊字,字的寫法不可能隨發音而變,所以縱使方言出現,也難反過來創造新的方塊字。

一個潮州人來到香港,他懂粵語、懂普通話,也聽得懂閩南話,又懂說英語,語言能力按理應接近歐洲人所謂「精通五種語言」的水平。中國方言差別極大,廣東人、四川人與上海人,基本上不能以方言交談,全賴頑固少變的方塊字,不單令十三億人能溝通,數千年文化一脈相傳,到今天我等南蠻,仍能以粵語誦讀唐宋詩辭,細味古人的溫情暖意,感受千古絕唱之鏗鏘聲韻。中國人的文化認同感千年未變,大一統思想根深柢固,中華獨有的方塊字功不可沒。

民國初年,難學的方塊字被認為是文盲落後的元兇,魯迅更疾呼漢字不滅,中國必亡。幸民國初年與解放初期的漢語拼音改革,最終沒有取代方塊字。今天,我們不必為「撑粵語」運動上綱上線,牽連到地方意識抬頭、對抗霸權的層次。一天我們仍用方塊字,大一統的向心力會延續,放心。

Saturday, August 14, 2010

色達佛學院


想像一下,已經在四川深山走了數天,沿路景色秀麗,杳無人跡。

走過最美麗最溫柔的草原綠野,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學城,二萬藏人聚居。紅色小屋密密麻麻排在青綠山丘上。這才叫和諧。



這裡叫色達五明佛學院,號稱「藏人的清華北大」,每個藏區的僧侶,都要來這裡唸書,才能在寺廟裡供職。他們學習的科目,除了佛學,還有天文、地理、曆法、藏醫等。學了十年八載的,大有人在。
 
兩萬藏族知識份子, 聚在深山一角,可想而知,是敏感地帶。走在大學城裡,到處是僧侶,這裡,比西藏還要西藏,在拉薩,有漢人回族人雜居,大城市一個。色達佛學院,才見到藏人僧侶真正的學習生活。

山頂,遠眺無盡的綠色,靜聽僧人呢喃誦經,夕陽溫煦,空谷淨靜。一位喇嘛與我同坐了好一會,臨離開前我試著問他:你是教授還是學生?他微笑著,示意聽不懂。我們交換過微笑,拍了一張相片留念。

川北行之七)



Friday, August 13, 2010

轉經輪的阿婆


她恐怕有八十五歲吧,還是只有六十?高原的藏民,年紀很難估計,烈日曝曬一生,老嫗額上的皺紋與眼角的魚尾紋,化成一條條深刻的坑道,臉頰是烘焦了的深啡色,歲月留痕,在臉上交織如網。

老嫗口中誦念著「唵嘛呢叭咪吽」,手裡小經輪不住在轉。她在石上歇息了很久,終於站起來,往轉經殿的經輪長廊走去。

她兩腿彎曲無力,左右手各抓一枴杖,四腳蹣跚緩行,一個一個經輪在轉。經輪有點古老,滑輪也許沒有抹上潤滑的酥油,轉起來很吃力。我走在老嫗後面,聽著她咳嗽喘氣,她走得很慢,用力推經輪,它們只是微微在轉。

經輪每轉一遍,不只代表誦經一次,也是一份歷練,一份虔敬,轉經殿裡,人們周而復始,重複地走,專注地轉,尋覓心之所安,祈求他們需要的所有。

老嫗走走停停,最後終在殿外再坐下歇息。面對我們的目光與鏡頭,她毫無反應,是視力不佳,還是已看得太多,一切放開?不一會,老嫗又再提起枴杖,起步前行,繼續誦念觀音菩薩名號,寺廟還有數幅長長的經輪。

我只希望,到她這個年紀,她這個身體狀態時,仍有這份簡單而堅定的信念。

(梁耀國攝)

(川北行之六)
相關文章:川北行之五《點解佢哋唔駛做》

Thursday, August 12, 2010

點解佢哋唔駛做


川北行,兩部四驅車同行,另一車上有一對不認識的香港人母女。

很奇怪,兩人都打扮入時,阿媽還拿著LV袋來四川的偏僻山區,她們行李喼巨大,山區賓館沒有電梯,苦了司機。在滿鍋都是麻辣的四川,兩人吃得清淡,備私家筷子,每餐以熱水洗筷,餸菜浸水去油。阿女難得孝順,竟然陪阿媽遊玩,兩人包一部四驅車,所費不菲,但我們始終不明白,為何遠道到來,在謐靜山區,晚上還要去唱卡拉OK

有天,在阿壩的寺廟裡遇上阿媽,她站在廟外,神情疑惑,問我:「點解佢哋唔駛做?日日喺度轉經輪就得?做乜個個咁污糟?佢哋咁樣都得?」

我想告訴她:很多人的生活,本來就是這麼簡單,是你想得太多了。

但我沒有開口,我一向明白,一樣米養百樣人,地球上有很多火星人,火星人是我。

川北行之五)
相關文章:川北行之六《轉經輪的阿婆》

巴郎山奇路

越過臥龍河谷,車子攀上四千多米的巴郎山,霧雨連天,景緻迷朦,我不敢睡,因為不想錯過登頂後雲天開闊的驚喜。

巴郎山,我有一個美好的回憶。那年,同樣是霧天,車子喘著氣登上巴郎山,海拔四千多米,原來已越過雲雨,忽爾一切陰霾晦暗,都在腳下,藍天雪山雲海,至今難忘。


這次,終究雨天深沉,藍天隱沒,沒有失望,我知道有一天又會再來。

不斷在四川深山轉,這樣的奇路,到處都是。

(川北行之四)
相關文章:川北行之二:漩口.燒湯河

Wednesday, August 11, 2010

快感


今天,狠狠地執了一次屋
把那些爛書大力地擲進垃圾桶,有快感
把以往用剩的咭片爛腰剪斷,好爽
把舊記憶封存,藏進天花貯物洞
散落的文件整理好
眼前是一堆封塵未讀的書、一大堆剛買要讀的書
我都有今日
Armchair exploration 開始!

Monday, August 9, 2010

《一人一故事》













讀這本書,感覺有點奇怪,從來無讀過一本「文集」,有百多位作者之多,而且幾乎每個名字,竟然都是認識的。我們也許不太熟悉,但漫長的採訪歲月裡,我們曾經合縱連橫、或愛恨交纏;我們大多談過天、最少也點過頭;就算從未碰面,也曾在冰冷的文章署名中,認識過有這樣一個親切的陌生人。

誠然,文章不是每篇都好,但都帶著深情暖意,讀來令人感慨萬分。有幾篇,印象特別深:

葉英傑《是天災,還是人禍》
當記者,見過太多災難,大概都看得很開,都不會無病呻吟,因為大家都明白,幸福不是必然。

廖忠平《惦掛著一對站不起來的小姐妹》
也許每個記者都經歷過,我們急於完成採訪,忘記了很多,事後亦難以挽回。對記者而言,我們每月面對數十個「被訪者」,對「被訪者」而言,他們一生人可能只被你一個記者採訪過。所以,好好對待你的被訪者。

李以莊《川震一周年》
Now新聞台的特輯,繼續揭露豆腐渣工程,贏得了「皮博迪大奬」,但記者最後寫道:「……我們的工作,和我們帶出的這些問題,也許最終只如同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扔進一潭死水,終究也泛不起一絲漣漪……但我仍然慶幸能當一顆小石子,總好過當一尊在天災人禍前居高臨下,紋風不動、冷眼旁觀的大石塊……」唉,沒有補充了。

盧永雄的《儍小子找大班》和陸錦榮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實習頭幾天的遭遇,談的是很老套但很真實的教訓: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努力堅毅,勇於嘗試,才能把握機會。這是教材了。

劉銳紹《是記者?是社工?還是包公?》
這是我從未聽劉銳紹說過的一個故事,一字一句有血有淚。我同意,在某些環境裡,記者不能再作旁觀者,不能再假裝理智中立,去掩飾自己的不作為。

張宏艷《悲劇的代價》
Lavender的矛盾,也是很多記者遇過的。說穿了,記者的工作,很多時候,乃在販賣別人的悲涼故事。然後,記者完成工作,得到金錢的回報,甚至榮耀,那的確是叫自己內疚的一個勾當。然後,那悲涼故事的主人翁,要問你拿「採訪費」,為何我們不付錢,然後還自詡站在新聞道德的高地?在歐洲採訪一個學者,也要付訪問費,為何悲劇主角,在沒有誇張作假的情況下,不能象徵式收點錢?

程翔《新聞工作者的責任觀》
有關三十年前南斯拉夫的採訪小故事,程翔給我們力量:誰對誰錯,歷史會證明。

胡力漢《逆流的勇氣》
唉,道盡了,自己讀吧。

梁蕙儀《新聞自主才值得慶祝》
「……但不爭取,就只得乖乖認命做喉舌。」一個回歸五周年專題背後的故事,太多太多人,當了老闆,就忘了做記者的本份。屁股指揮腦袋,乃是每個時代的悲哀。

黃雅麗《Peter Arnett: 我從戰地來》
怎麼Leona寫的文章都入心入肺,Peter Arnett感動了妳,也提醒了我們:「一個專業記者,首要任務就是要令自己成為討厭的人──政府討厭你,因為你老是和她對著幹:人們討厭你,因為你老是報憂不報喜……我以自己的不受歡迎為榮」確然,遇上當權者稱讚你的報道寫得好的時候,你就要開始檢討了。

張健波《于品海醜聞的考驗》
觸動我的是最後一段,張健波說,自工作以來,每賺兩元便儲一元,這儲蓄習慣,「令我在關鍵時刻,可以毋須為五斗米折腰。」要風骨,就預咗輸得起,積穀才能亮節。

馮惠儀《別了,長城》/ 陳慧兒《尤德之死》
尤德之死與慕田裕長城,廿多年前一次離奇巧合,當天的「污點」,是前輩們掛在口邊的故事。最好的記者都犯過錯,我們都在錯誤中成長。

謝彩雲《我自己的「六四」故事》
心中有氣,人民不會忘記。

毛孟靜《那一幅大瀑布海報》
還記得這一句,記者生涯不是等,「記者生涯原是真」。
我們相信「真實」就在某處,相信真實故事的力量。

書裡,還有很多記者內疚、懺悔,也許我們都曾在關鍵時刻作過錯誤抉擇,為完成工作而忘記眼前的被訪者是活生生的人,為守著虛妄的中立信條而選擇了不作為。也許,正是犯過錯,欠了債,更令自己不得不堅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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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August 8, 2010

恐龍大國



新一期《中國國家地理》,報道中國已「超越美國」,成為「恐龍大國」。

我們的「大國情結」,又進入一個新台階。

經濟大國、水壩大國、高鐵大國、汽車大國、手機大國、奢侈品大國。中國人多,什麼事情加起來都很大。如果輿論喜歡,也可以稱中國作廁板大國、墮胎大國、足浴大國、食雞大國、盜版大國、貪污大國、口號大國、死刑大國。正如溫家寶講過,中國有十三億人,什麼小事加起來都變大事……

我們為「大國」自豪,如「經濟大國」之稱號,總有些學者及政府部門,日夜計算,今年「經濟總量」已超越日本,關心什麼時候超越美國。就算有一天「超美」,人均生產總值仍是世界排名約一百。看「經濟總量」而自我感覺良好,並非全無意義,經濟量大,代表政府在國際博奕中,有更大的討價還價能力。大政府,小人民。政府很高興,單純的人民也以為今天應該很高興。

在眾多「大國」稱謂中,大概只有產煤大國、稀土大國,和橫空出世的「恐龍大國」,有較大的現實意義,因為這些都跟中國十三億人無關,早於中國人努力造人之的億萬年前,已躲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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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August 6, 2010

恐龍大國公路即景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塊土地:你去旅行,只須要坐在車上,睜大雙眼,已足夠令你思潮澎湃。

在四川西部近西藏,杳無人迹的深山絕壑,手機訊號有飽滿的五格,滿山藏寨都裝好衞星接收器,一同收看主旋律廣播。通訊之便利、覆蓋之細膩,美國望塵莫及。在加州矽谷出行,一踏進沙漠,手機形同廢物,還要收你昂貴月費。

再看公路建設,馳名的加州矽谷101公路,日久失修,路面偶有裂縫大洞,難怪,加州州政府入不敷支,幾乎要破產;回到中國,以往蜀路難行,如今新公路天天落成,大地震後只是兩年,成都至汶川的高速公路已經通車,遇水搭橋,遇山鑽洞,縱橫蜀山無人之境。國力強盛,有最宏偉的公路網,最完善的通訊網,是為後發先至,「跨越式發展」。以往連電話也沒有的貧困山區,一下子可以無線上網;暴富的農民,開車不開本田,都開賓利去了。單看硬件建設、物質享受,中國早已超英趕美。

沙發套裏的安全帶

坐車要扣安全帶,遇上車禍時能保你一命,這是簡單道理。我們此行,沿路是深谷峭壁,越野四驅車裏,安全帶是有的,但大家總有這樣的經驗:內地無論是簡陋的士或豪華房車,座椅上總有坐墊或沙發套,把安全帶扣子牢牢蓋住,無從入手。你問司機怎麼辦,通常會換來鄙視眼神。一直不明白,我們為何重視屁股的舒適,多於生命的安全?

直到讀新聞,得悉上海大眾汽車的總經理與三高層,在「試車」活動中,據聞高速撼向前車,四人不幸身亡,才開始體察,全民的安全意識,牽涉深層次的民族性格缺陷,國家應撥款研究。

四川的山路本來就狹窄,這天一輛大卡車與前車輕微碰撞,佔了一條行車線,堵塞大半小時。事情本來很簡單,山路上還有一條行車線,車又不多,大家互相禮讓就能通過。不過,來往的司機都按捺不住,在山路裏越過對面行車線,企圖超車,結果你堵住我我堵住你,兩線車輛前無去路後無退路。忽聞公安車響起警號呼嘯着超車急行,你以為他們來指揮交通,卻一同塞在車龍裏,沒有人跑出來主持大局。小小壞車,就是互不相讓,少數人不守規矩,害苦大家虛耗光陰。

十字路口全民衝燈

當今的公安,制服鮮明,態度也文明,司機見到公安,總是很高興,例如緊跟公安車隊尾,路旁人人讓路,遇車過車,好有快感。中午走進小縣城找吃的,人生路不熟,怎知哪家餐館好吃?不消多久就觀察到一個規律,門前有公安車或官府用車的飯館,通常是全鎮最佳,緊緊跟着權力走,一定不會死錯人。

繁華的成都,車水馬龍,市中心十字路口,來回共八線的車海之中,一方轉了紅燈,但司機們視若無睹,更難得人同此心,四線車一同衝紅燈,後方的車不甘後人,緊貼前車一同衝燈。十字路口中心,四方車輛交叉糾纏,你以為碰撞難免,卻是亂中有序,蔚為奇觀。行走中國,你不隨大潮去衝,就是儍瓜,不單是儍瓜,簡直是阻住地球轉,後方的車會響號咒罵你。

有人說,這是國情,你香港人少管閑事,不要站在道德高地說三道四。如此論調令人迷惑,這些都是法例印着、路標寫着、大夥兒公認的規則,不是什麼道德高地,甚至不算道德,只是普通常識。

國道上,美好的事情有很多,我們的司機就是。他安全駕駛,彬彬有禮,尊重其他道路使用者,算是公路極品。司機告訴我們,他坐過五十次飛機,只有一次在機場跑道安全降落,其餘四十九次都要從飛機跳下來,因為他當過解放軍傘兵。

當下的中國,實現了「跨越式發展」,成為高鐵大國、水壩大國、汽車大國、手機大國、盜版大國。公路橋樑建設,氣吞山河;網路監控技術,亦獨步全球。什麼時候,我們能用同樣的決心,多點投資在教育與法制等軟件上的「跨越式發展」,開發多一點如我們司機的文明人?

走過報亭,見到新一期《中國國家地理》,用一整本的篇幅,報道中國新發現之恐龍化石,數量多,又具重要價值,強調中國已超越美國,成為「恐龍大國」,「當之無愧世界第一」。恐龍體型龐大,四野橫行,無堅不摧,弱肉強食。古生物學已證明,暴烈的恐龍最終演化成可人的小鳥,但過程是漫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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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路中心那位交通警真無奈

Wednesday, August 4, 2010

阿婆死了六隻豬

川藏山區的深夜,偶然會聽到「轟」的一聲巨響。


聲量極大,會把你從睡夢中驚醒,空谷回音,仍在震動。那是什麼?不是交通意外,不是汽車滾下山,不是地震塌樓,那響聲清脆而乾淨利落,有如隕石撞地球,只有「轟」的一聲,堅實而震撼,那是什麼?想呀想呀,又沉睡去。


這天,經過卧龍熊貓保護區,也就是汶川大地震震央,路上迎面有一塊大石擋路,幾乎有一輛車子的大小,有點超現實。村民說,昨夜這塊大石從山上直滾下來,沿坡摧毀林木,轟的一聲直擊公路,壓毀了山坡下的豬圈。


村民合力清理,男人們抬出了六頭死豬,有些整個頭削去,身軀只剩下一半。豬圈屬於一位羌族阿婆擁有,她呆望著豬,無奈地搖頭。阿婆死了六頭豬,幸好沒人受傷,山區的少數民族都深明,畢直峭壁之間,飛石處處,山邊一般不住人,只設豬圈,或用作柴房,自己的家最少設在馬路對面,飛來橫禍,也多點逃命機會。


沿路所見,路標滿是「飛石路段,觀察通行」,「前方危橋,不准停留」、「滑坡危壁,快速通過」。深谷絕壑,路只有一條,是危是險也要前行。蜀山本已險要,地震過後,更是異境。山在動,石在滾,這就是四川。





  
 
 
 
 
路上遇到意外,有些傻佬以為自己是記者,叫阿婆埋位影相。

(川北行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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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August 2, 2010

那天,在漩口狂奔

(本文收錄於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出版之《一人一故事》)

紀錄片與新聞不同,最好的紀錄片,應能經得起時間考驗,五年後、十年後重看,仍有價值。在中國拍新聞紀錄片,總能經得起時間考驗,因為五年後、十年後重看,你立即發覺,怎麼深層的問題從沒改變過?


漩口?似曾相識嗎?是的,你應該聽聞過。

2005年春,四川岷江邊的大山,仍滲著寒意。當年西部最大的水壩紫坪鋪大壩快將建成,水庫即將蓄水,淹沒漩口鎮。居民搬遷的最後限期,斷水斷電的一天,我們趕到漩口,看見電工奮力把全鎮的電線扯下來,卡車運走村民家當,深谷內塵土飛揚,一派末日景象。

一踏進村子,正想拍攝,幾個大漢厲聲斥喝:「你們哪裡來的?」

「廣東。」

香港記者的本能,首先是不隨便自揭「境外記者」身份引起無謂恐慌,我們都是廣東人,這話沒錯,雖非事實之全部。

怎料眼前的村民情緒激動:「廣東記者信不過,四川記者信不過,你們走!」

我們莫名其妙,再多番議論,最終只好揭露身份:「我們是香港記者。」

奇妙的事情就發生,村民態度瞬即大變,拉著我們談搬遷苦況,附近村民聞風而來,我們身旁圍了幾重人,七嘴八舌投訴發洩咒罵痛哭:「你看我們是高高興興搬遷, 還是狼藉地搬遷?」「大壩五年就建成,為何一個小小的集鎮都沒搬遷好?」「收兩萬多塊錢能生存一輩子嗎,我的子孫靠鋪子能夠維持生活!」「像舊社會國民黨一樣,吃光殺光!」

「我一個人,一分錢也拿不到。」一位婆婆趁怨罵稍息的空檔,哀愁地說了一句。

我們找了個案詳細訪問,後來才知道他們為何不相信內地記者,他們曾遇過四川的記者,認真採訪拍照以後,報導卻從來不見天日;有假記者向村民收錢;真記者採訪 時也向村民收錢,叫「有償新聞」,怎料記者轉頭採訪官員時,同樣收錢,記者吃兩家茶禮,最後什麼都不用寫,天下第一好工。

內地有很多好記者,他們認真嚴謹、洞悉時弊、筆鋒銳利、也敢寫敢言,但奈何險阻重重、關卡處處。「香港」的聲譽,在這些事上,還剩下一點黯淡的光環。

居民不滿,是因為要先搬遷後賠償、政府承諾的新屋完全不見蹤影、賠償標準低、離鄉別井又頓失生計。一路訪攝,漸漸發現,身邊有一群人默默跟著我們,他們容顏憔悴,一望而知是蟻民而非秘密警察,他們每人手上都有一個公文紙袋,盯著我,是渴望的眼神。初時只有三兩人,後來有一群,他們是來向我伸冤的。

向我伸冤?

一位五十來歲但臉容枯槁的阿伯,從幾公里外的村子趕路過來找我,投訴縣政府修路砍了他的果樹卻賠償不足;另一位女士伸冤,說被國營企業不合理解僱;另一人則聲稱手持村官貪污的真憑實據;有人謂請願時被公安違法拘留數天;有人貌似精神異常反反覆覆說不出所以然。

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叠文件,每個人都請我詳細閱讀,每個人都懇求我盡力幫忙。看著他們的悽楚眼神,我知道他們是走到絕路,不顧一切,藥石亂投了。

這些事情,在一個文明社會裡,可以找社工幫忙,但共產主義烏托邦生養死喪全照顧,社工還是太新鮮的事;官民糾紛理應可以循司法途徑解決,但這裡律師是稀有動物,民眾又不相信司法體系;有投訴大可向傳媒反映,但他們已經絕望;地方問題不是由「人民代表」監督反映嗎,但監督者與被監督者都是同一夥人。

弱勢社群的訴求不一定全對,但最少要有機制去解決糾紛。這塊土地,沒有社工、律師難尋、傳媒失信、人民代表失蹤;更遑論反貪污公署、行政申訴專員、法律援助處等維護公義與協助排解糾紛的制度建設。找不到這些,結果找著我。

我何德何能?

突然,有人走過來大聲喝問:「你是哪裡來的?」一看他們衣著光鮮,說話氣焰逼人,就知道是地方幹部,要來抓記者了。

當香港記者,若未曾被公安或地方惡吏抓過、從未被充公錄影帶、從未簽署悔過書,也就枉稱中國線記者了。但此時此刻,我不想被抓,我們身上有幾盤辛苦訪攝的錄影帶!

還未來得及反應,村民有默契地行動起來,整整二十人立刻圍著那數名村官理論,不讓他們抓我。另外幾位婦女,立刻拉著我和攝影師狂奔,我們跟著村民,穿越他們家裡的廚房、衝過後門、奔過窄巷、抄小路竄逃。

一如廢墟的漩口鎮裡,我們抓著記者簿、攝影機、三腳架和村民們的申訴文件,白日逃亡,拐彎抹角在狂奔,村民引著路:快!快!快!我喘著氣,心裡迷亂,什麼事?拍戲?我們做什麼了?要如此荒誕?

跑到大馬路,我們的車子就在前方,最後五十米衝線,仍有三五村民護駕,我們發足狂奔,一頭裁進車廂。司機急忙開車,村民在窗邊向我們揮手:「把我們的情況傳出去,把我們的情況傳出去!」

那一刻,就凝住了,我才知道,原來記者真的肩負重要使命。

*** *** ***

漩口鎮的居民,部分後來遷到了成都,部分沿山「後靠」,遷到新城。

漩口…漩口…是的,你讀這篇文章前,一定曾經聽聞過「漩口」。

2008512,汶川八級大地震,震央映秀鎮旁,就是漩口。老鎮被水庫淹沒後重建的新城,仍取名「漩口」。地震一周年,全國悼念儀式,就在漩口中學的廢墟前舉行。

當天揮著手送別我們的村民,他們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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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August 1, 2010

漩口.燒湯河


順著從成都出行的路,川北行第一點,竟是映秀漩口。第二天,就接到leonaSMS,又是關於漩口,我近年出外採訪甚少,「漩口」卻不斷在我生命中出現。

映秀鎮的地震遺址,已全部夷平,只剩漩口中學,就是鋪著紅地氈迎來胡錦濤的遺址,倒塌主建築前的長梯,多了一個地震時鐘雕塑,廢墟將永久保存作紀念,全廢墟用藍板團團圍住,工作人員驅趕那些在縫隙中偷望的途人,故作緊張,又是機密。

當年急埋遇難者的亂葬崗,現在是紀念陵園,一個展覽館正全速興建。路上有很多賣花賣地震光碟的少女,她們輕聲細語,態度溫婉,彷彿每人都有一個故事,我們都沒有問。

從映秀翻上巴郎山,途經臥龍,就是以前的熊貓保護區,也是汶川地震震央。這條路,多年前走過,記憶深刻,是一個秀麗河谷,路險難行,兩岸峭壁連天,雲霧繾綣,小河涓涓細流,縱是陰雨,也深邃懾人。當時不太明白,為何這條河叫「燒湯河」。

這天重臨,又是竟日雨天,越野車頂著綿密雨點,在爛路上跌宕前行。路旁滿是「感謝香港同胞」、「香港援建大愛無疆」等標語。這條香港援建,到臥龍的路,兩年過後,仍是滿目瘡痍。

河流發大水,洶湧澎湃,水浪直翻路邊,距離路面只幾十厘米之遙。峭壁滑坡猶在,亂石群魔堆在路邊,湧進河裡,堵塞河床,堰塞湖處處;樹木被水掩,只剩枯黃樹冠;路旁有很多紀念碑,記下解放軍戰士與水電站員工犧牲的故事,他們的名字,有誰記得?天色昏暗,雨霧愁人,山河險惡,有地獄feel

這條路能修得好嗎?沿路所見,絕壁危石仍不斷滾下,怒水激流不斷衝擊路基,公路被土埋水淹。香港負責援建這段路,可是一個大挑戰。

在窮山惡水前行,看大山江河在翻滾,隱約感到地殼在擠壓在摩擦在傾側,山嶽升高,絕壁倒下,河流改道。天地狂號,山河變色,就在眼前的燒湯河。

(川北行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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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大浪西灣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香港的地名很奇怪,在最西面有東涌,在最東面有西貢,西貢的最東端,有一列南北走向的沙灘,卻不知為何其中一個名為「西灣」。

我相信每位六十年代或以後出生的香港男生,求學時期一定到過大浪西灣,我們曾在營幕裏促膝談心,談理想談未來,細訴少年煩惱,分享泡妞經驗;我們曾在沙灘一同躺臥,細聽浪聲仰望星星;我們曾在岩岸一字排開,看誰的小便射程最遠最有力;我們夢想有一天,要把一枱麻將搬來,在大浪灣邊,讓浪花沾濕雙腳,看流星劃破長空,一同大戰到天明,等待朝陽在水平線升起。

兒時的回憶

我們這代人,聽慣五十年不變的承諾,很快就知道,我們是何等天真幼稚。變幻原是永恆,想在香港找真正五十年不變的東西,讓自己霎時感動,大浪西灣就是其一,也許是唯一。

這條路我們走過很多遍,從西貢坐街車,沿萬宜水庫,到吹風抝的西灣亭,再沿水庫落山就是西灣。藍天綠草、白浪細沙、和風麗日,澄明的空氣、謐靜的山野,在中環價值的狂潮裏,倖免於吊臂與挖泥爪的蹂躪,美景如昔,數十年未變。走得累了,簡樸村屋裏的山水豆腐花與餐肉蛋麵,是不能或缺的神聖儀式,有了它們,一切圓滿。

蒙古能源主席魯連城先生,你忽發奇想,收購大浪西灣村屋農地大興土木,顯示你懂得欣賞這塊土地,與那些同樣一擲數千萬,買「富甲一方君臨天下頤和豪園」的成功人士相比,你是多麼的脫俗。只是,你也許預計不到,原來香港人這般愛惜郊野,甚至流露難以置信的留戀。

魯連城先生,你定必曾縱橫四海,開礦探油;我也曾踏破鐵鞋,四方浪遊。一如詩人艾略特在Four Quartets的名句:「我們不會停止探索/當探索去到終站/回到起步之處/才第一次認識這地方。」遊過天下名城,方重新認識香港獨特之處,想必你也有同感。

試想想,世上的大城市,有哪個如香港,郊野近在咫尺,就在摩天大樓的後方?紐約、倫敦、巴黎、柏林、莫斯科、悉尼、東京、北京、上海,全都座落平原,哪有香港既臨海又山巒起伏之氣魄?海邊山城,地球上還有三藩市與里約熱內盧,但香港有最密集的摩天大廈,爭艷於青山綠水之間,景致獨特,世上難尋。

外國朋友到香港,驚嘆喧鬧的港島背後,十分鐘車程,就到達眺望碧海藍天的龍脊;距離最現代化的赤鱲角機場不遠,就是登上鳳凰山的幽深盤山路;煩囂的九龍公屋群,後山就是純淨廣闊的郊野公園。我最愛告訴外國朋友們,香港的土地有四成多是不准發展的郊野保護區,外國朋友準會目瞪口呆,他們不知道這個大都會的小秘密。

近年香港愛談產業支柱,航運物流業,數字上已被上海新加坡追過;創意產業,支柱成形,不過移進了內地;旅遊服務業我們要多謝阿珍與製造阿珍的旅遊業議會,只剩下金融服務業在奮力支撑。香港還剩下什麼值得我們自豪?我想起廉政公署與法治精神與司法獨立,再下來,就數到我們倖免於難的郊野後花園。

魯連城先生,很高興知道你暫停工程,你買起的那幅農地,如今草皮已鏟,水池已挖,如何善後才好?

睿智卻低調

記得麥理浩與衞奕信嗎?英國人深謀遠慮,睿智卻低調。當年港督要離任,想歷史留名,千挑萬選,麥理浩留下了橫跨新界東西的「麥理浩徑」、衞奕信則有貫通南北的「衞奕信徑」。今天,我們走在郊野,細味溫熙和風、放眼暮色蒼茫之際,總會閃過麥理浩或衞奕信的名字,英國人很高明。

魯連城先生,我們不是環保原教旨主義者,既已動土,不妨在爛地上種回雜草,建一個小營地,給遊人提供最基本的水源與草坪。你知道嗎,附近萬宜東壩的六角柱群與長嘴的海蝕岩岸,都是地質公園的瑰寶;蚺蛇尖以山勢險要聞名、大浪灣是衝浪之地;赤徑與鹹田灣是一家大小郊遊好去處。要一兩天遊畢,實在太累,小營地將成為郊遊的歇腳點與訊息站,由綠色團體管理,命名為「魯連城營地」。

你還可考慮劃一塊空地作觀星台,讓人在沒有光害的暗黑荒野靜看星河。你亦可架起一些較堅固的帳篷,方便老一輩住宿,讓他們重臨舊地懷緬兒時在沙灘小便鬥遠的時光。

為了方便,你當然要搭建一個帳篷給自己,邀約內地的富豪朋友,一同來西貢遠足露營,感受香港郊野風情。如果有一天,我們在蚺蛇尖落山,信步米粉頂的溫婉山脊時遇到你,我們會交換微笑,說聲早晨,然後擦肩而過。

一如麥理浩與衞奕信,某些年月以後,香港人將會惦記魯連城與大浪西灣的傳奇。

西頁東岸的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