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5, 2010

秋高氣濁 哀悼藍天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還記得幾年前,從美洲遊學一年回到香港,感覺像由天堂墮進凡間。朋友問:闊別一年,回來香港有什麼不習慣?我只為了一件事感到悲傷,時值深秋,回到老家兩個月,沒看過藍天。

朋友抬頭望天說:「那不是藍天嗎?」於是,我再次抬頭,凝望我們的天空,只見到黯淡微藍,滲染一抹奇怪的青綠,我說︰「那不是真正的藍天。」

這幾天,香港秋意漸濃,一掃早前陰霾,天晴乾燥,有朋友望天有感:很藍、很清,夕陽特別美啊。秋深之際,青天麗日,本是難得好時節,可惜天空只藍了一兩天,仰望天頂,勉強還算藍;從山上遙望我們的城市建築群,淹沒在一片灰白瘴氣中,看得見的污染,覆蓋維港,有時還會微微發黃。秋高氣濁,中環的路邊監測站空氣污染指數長期處於「甚高」水平,代表此地兒童及長者不宜久留。

已成集體回憶

真正的藍天已成為集體回憶,需要保育。香港人大概太久沒看過貨真價實的藍天,正如年輕一輩不知何謂六四,不能明白九七回歸的意義,甚至開始不太清楚誰叫董建華。生活就是遺忘,香港的藍天早已變色,我們還天真地以為天空仍是老模樣,橙黃的夕陽掛在山邊,我們會大叫:「嘩,鹹蛋黃呀!」大家是否知道,天上鹹蛋黃變得橙紅,乃因為空氣污染。

走到世界各地,你不容易找到像香港般的鹹蛋黃夕陽。無數個下午,在沙漠的地平線上、雪嶺絕壑之巔,我曾經靜待一個鹹蛋黃,想拍一張日落照,但總不能如願。當天色真正清朗,地平線上的夕陽餘暉仍是不可輕蔑,光線猛烈,反差太大,無論用肉眼或攝影機鏡頭對準夕陽,都不會看見圓圓的鹹蛋黃,只見依然耀眼的陽光。

在香港,瘴氣滿天,不須等待日落,就是下午四時左右,太陽往往只剩下黯淡輪廓。有時縱使晴空萬里,但濁氣瀰漫,太陽淪落成永遠的鹹蛋黃。

同「錢」拉上關係

真正的藍天,沒有多餘的微塵,陽光結結實實溫暖你的身軀。但藍天並非荒野獨有,美國加州的矽谷,全球頂尖高科技中心,蔚藍天空長年如是;曾經以毒霧聞名的洛杉磯,減排有成,藍天重現;車水馬龍的倫敦或布宜諾斯艾利斯也有晶瑩藍天;獨是中國的大城市與藍天無緣。香港嘛,維港兩岸,秋水共長天一色,都是灰色。

十一月二日的維港
有時自問,對藍天是否要求太高?這裏是香港嘛,北面是超級世界工廠,開天闢地頭一回的經濟奇迹,食得鹹魚抵得渴,不要苛求了;又有美女說,灰蒙蒙最好,陽光不猛烈,常保肌膚柔嫩白皙。

希望抬頭望見藍色天空,應只是一個很卑微的願望吧,但我們只會見錢眼開,不見棺材不流淚。自己人說話不相信,要待外國大投資銀行家宣告不能再忍受香港的天空,要另覓樂土,大家才猛然醒覺:噢!原來空氣污染會影響經濟,辛苦建立的國際都會形象亦會迷糊失焦。什麼事情同「錢」拉上關係,才有人認真關心。

污染的理由有很多,什麼吹微風;什麼逆溫層;什麼高氣壓氣流下沉,污染物積聚不散;什麼陽光太猛,令氮氧化物分解。歸根究柢,就是那些永遠在我們身邊的工廠電廠汽車廢氣。秋高本應氣爽,往日的秋色,藍天就是藍天,哪來「天氣愈晴朗,天空愈朦朧」的詭異邏輯。翻查天文台紀錄,代表污染程度的「低能見度」時數,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秋天,曾經連續多年是「零」,藍天白雲的時代,只能追憶。

GDP不會反映

我們並非沒有補救措施,但十三億人民熱切追求GDP,對經濟增長的癡迷與崇拜無以復加,藍天又算得上什麼?GDP計算方法的荒唐也沒有人在意。例如,空氣污染損害我們健康與生活質素,GDP不會反映,但當我們患病看醫生,政府建醫院建診所,開支就算作經濟活動,當煉油廠爆炸造成環境災難沿海生物死光,不會對GDP有大影響,但救援工作與重建廠房的開支就變成GDP增長,反映國家興盛富強,原來「多難興邦」就是這個意思。

這個周末,趁大好晴天,登上清水灣郊野公園的釣魚翁山,又是一個藍天蒙塵的日子。海水本應碧藍,只見灰蒙蒙一片;遠山本是崢嶸,卻見迷糊若霧。我們的天文台把灰霾稱作淒美的「煙霞」,美麗的名字,教人暫時遺忘它醜陋的本質。清新空氣與蔚藍的天一點一滴地消逝,我們不自知不察覺,還以為本來就是如此,能不泛起一絲淡淡的哀愁?

三藩市:這就叫做藍天
天清氣朗,可以看到夕陽掉進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