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31, 2011

神諭.那英年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事情是這樣的,有朋友遊愛琴海小島提洛島,聽說那裡是神的家鄉。朋友在頑石與風聲之間,聽到了神諭,幾乎就頓悟了 (其實是宿醉的幻覺)

於是,我到迪菲神廟時,也盼望著神諭。迪菲是古希臘的聖地,神話裡的英雄好漢,每當遇上疑難,如打仗無風戰艦開不動、要找尋往地獄之門的幽徑、要求得打敗怪物的法寶等,都要往迪菲的阿波羅神廟問卜。

神諭大多是模稜兩可的,例如呂底亞古國末代國王克羅伊斯,叩問與波斯開戰的結果。克羅伊斯就是西諺 ‘as rich as Croesus’ 的那位,相傳呂底亞是歷史上第一個鑄幣的國家,一個小地方,貿易發達,成為當時的國際金融中心與環球貿易廣場。「與克羅伊斯一樣富有」,就等同今天我們形容富人「肥到襪都著唔落」。迪菲的神諭說,與波斯開戰,「一個偉大的帝國會毀滅」,克羅伊斯以為說的是波斯,結果滅亡的是呂底亞。

迪菲的古競技場

如今,迪菲神廟只剩廢墟亂石和幾根高聳的石柱,我的神諭在哪?走到山頂,有一個全希臘保存得最好的古代運動場,二千五百年前的短跑跑道上,長滿鬱鬱黃花;觀眾席石階靜默,雲淡風輕一剎,我聽到競技場上的喝彩聲,看見光著身子的希臘肌肉男在熱身;仰首望天,深邃的尉藍、捲曲的雲彩,此時此刻,頭頂傳來神諭:

“Excuse me.”

什麼?

“Excuse me please!!”

我回過神來,背後排了一列遊客,舉著相機等待拍攝;我走得太前,呆站了很久,擋住了他們視線。

於是,我就頓悟了。

***   ***   ***

你知道嗎?到南歐幾天,是為了享受歐豬的閑逸。美妙的時光,不在憑弔遺迹之無所住;那天在希臘中部山區,找到貼心家庭式旅館小住數天,屋主笑容可親,木屋大廳有火爐。每個清朗的早晨,群山環抱、青蔥綠野中,我倚著餐廳窗邊,吃屋主的自助早餐;透窗晨光,照著格仔桌布,一杯咖啡與筆記本,思如泉湧,疾筆如飛。當下的圓滿,在咫尺之間;神諭快來的時候,你能感覺到。

我抬頭一望,卻見屋主的凌厲眼神,他瞪著我,怒氣沖天,大聲地說:「你坐夠了沒有?很多人等著吃早餐!」

如當頭棒喝,我又悟了。

***   ***   ***

這些日子,新聞與專欄的標題,不是那些年,就是「那英年」,用得太多,開始俗濫不可耐,而我卻不能自拔,一寫再寫。

誰不知一切如夢露泡影,沒有什麼能捉得住,只有回憶屬於你自己,而且可以隨心篡改,騙得自己相信而且感動。現實充滿荒唐與可笑,香港人每天看著電視新聞那英年,對著無票的市民說「自己不是來拉票」,然後自己騎騎笑,讓大家醒覺頓悟;他重新定義「課外活動」、大家齊來猜想「感情缺失」,弄得全民哭笑不得。

電影《那些年》,讓我們跳進回憶,思念那丁點早逝的純真,當大家在往事裡逃避一會,那英年的影子,卻如影隨形。唐英年的疑似競選網站,以「那些年」為題,販賣回憶。看到《那些年我們反斗過》、《那些年我們火紅過》的文章時,如一棍扑你頭,這次,沒有頓悟,只有動怒。

網站上載了「忽然基層」的行為,到公屋與困難戶吃三十元的家常便飯,自編菜名為「溫馨菜圃蛋、愛心薯仔雞翼、毅力蒸鯇魚等」,甜品是「笑聲與淚水」,濫情至此,那種想吐未吐、咔在喉嚨的感覺很是難受。

有朋友說,一看「那英年」的網站,《那些年》裡,沈佳宜與柯景騰所放的天燈都燒掉了;而我則發現,怎麼唐英年的長臉,有幾分似柯景騰?OMG,夠了。請不要冒犯我們的回憶,找一天停止令我們憤怒或發笑可以嗎?

Friday, October 28, 2011

塔爾寺的白塔



(黃河行之0.2)

青海省湟中縣的塔爾寺,四百多年歷史,是藏傳佛教黃教六大寺廟之一,黃教始創人宗咯巴誕生地。

也是很遙遠的那些日子,我到訪的第一間藏傳佛教寺廟,有一點回憶、一點情結。

記憶的碎片中,寺廟清靜,披著紅袍的喇嘛在唸經,寺門巨幅白布隨風飄揚,藍天之下,門前高聳白塔閃耀著某種純淨的光芒。山郊深處,淨土一片,年少的我,未觸碰過這種感覺。

驚鴻一瞥,回憶凝住了,也許自己還篡改了一些。

許多年以後的這天,路過青海,偷空重遊。從西寧到湟中都是高速公路,這是預計之中;下車,瞧不到寺廟蹤影,到處是遊人與旅遊商店;順著人潮走,買了門票,每張門票還附有介紹光碟;寺廟擴建了,都金碧輝煌,但仍容不下蜂湧人潮,金光耀眼的佛像前,大家只能擠擁著在狹窄的通道間前行,成群遊客,在廣場中拍到此一遊照,人聲未算極吵,但已成為尋常寺廟一個。

還有,門前那些白塔,原來很矮。

這能怪誰?大家都富裕了,自然要旅遊;遠赴青海山區,遊人當然要拍照留念;遊人多了,寺廟自然要擴建;收入多了,當然要建廟建佛塔;重視維修了,佛像當然金光閃閃。

要怪的,只能是自己,見得略多了,什麼事情都變成尋常事;明知今時不同往日,還想緬懷昔日風景。回憶還是留給回憶算了。

(如果要看感覺神奇的藏傳佛教文化,還是在川藏山間的偏遠地方好,不過近來喇嘛都在自焚了。)

Wednesday, October 26, 2011

手表.手鐐


每天起床、穿衣、上班,我們要為身體裝上很多配件,衣褲鞋襪必不可少 (至於底褲,應該是近幾百年出現的新鮮事物),戴眼鏡,可以理解,很多現代人不戴眼鏡會仆死;至於戴手表,其實有點奇怪。

對時間的執著,對手表的癖好,家裡要放一個時鐘,可能都是「現代性」的具體表現。某位歐洲作家說過:wristwatch is the handcuff of our time, 手表是我們這代人的手鐐。

現代的人,確是很奇怪的動物,我們是地球上唯一會看著手表生活的物種。每朝我們被鬧鐘嚇醒:要起床了;看著手表分針快要到九時正:哎吔,遲到了;下午一時:是吃飯時間了;放工後,七點半的演唱會要準時入場了;夜已深,看電腦屏幕上的計時器:凌晨一時,要睡了。

現代社會與工業化前的農業社會,人們生活的方式是多麼的不同。Robert Levine的《時間地圖》(Geography of Time) 一書提到,舊日的傳統社會,人的行為定義時間;現代社會倒過來,時間定義人的行為。

什麼意思?試想想,舊日農民的田野山居生活,每朝雞啼、一室晨光明媚,就告訴你是起床的時間,當然不用鬧鐘;田間幹活,累了就休息,餓了就回農舍做飯,人的活動主宰時間;有什麼慶典,隨興而來,盡興而歸,沒什麼開場與結束的嚴格時間規定;天黑了,烏燈黑火,自然是睡覺之時,不用看看時鐘才發現原來已是深夜。

Levine在書裡,提過一個我印象很深的例子,話說非洲的布隆迪,他們語言中的「時間」,是完完全全用人的行為來界定,例如他們有一個「時間」,叫「你是誰」夜晚,那是傍晚,天快黑齊,野地會有人靠近,你看見人,但看不見是誰,那個時份,就叫「你是誰」夜晚;再晚一點,叫做「差不多所有人都睡著」夜晚;夜深時分,叫「沒有人是醒著」時間;快黎明,那叫「差不多有曙光」時間。他們定義時間,以人的行為與自然變化來描述,不是由時鐘的時針分針所界定。有露營經驗的朋友,一定能明白,如此描述時間,很貼合實際。

我相信,人的思維與身體構造,是較適合傳統社會的 (這關乎生物演化學上「演化快車」的問題)。最明顯的是,大家放假,掛在口邊有句話:可以「自然醒」了,可見大家都不喜歡被時間束縛。

時鐘上的時間,為何要準確至一分一秒,在傳統社會裡,也是不可思議的。直到十九世紀中,美國各大城市,都沒有統一時間,其實,為何要統一時間呢?在還未全球化以前,大家各自活在自己的地頭,接觸有限,完全沒必要活在同一時區,直至火車出現,把空間拉近,時間才不能不同步。工業社會,我們慢慢被手表控制我們的生活,時間就時金錢;過剩的生產,逼令你消費;坐著無所事事不是「生活」,而叫「浪費時間」;回想可能還是幾十年至百多年前的「傳統社會」,人們的生活可不是如此的。

有幸享受過極端資本主義的物質生活後,現在追求的,是一種掙脫手表的可能。

(還有些相關的讀書筆記:兩個瞬間)


Monday, October 24, 2011

文化大發展 文化被繁榮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中國愛建設,高鐵地鐵大廣場大開發區建得人仰馬翻後,最新提出要推動「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六中全會會議公布如是說。

座落國家中心、北京天安門廣場側的國家博物館,最近全面翻新擴建後重新開放,正是窺探「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好地方。博物館外型與往日的革命博物館同一風格,進門前環顧四周,在一小庭院裡,我遇上瑟縮一角的孔子;他的雕像,被供奉在無人角落,四周是高牆,慘遭圍困。

未參觀前,聽說這新的國家博物館「大而無當」。新館大門有如人民大會堂一樣宏偉,規格與展館面積,比羅浮官與大英博物館都要大;館內確實有很多展廳未開放、無展品,套用內地的發展觀,這代表超前建設、有遠見、具發展潛力。至於是否「無當」,你參觀完「古代中國」館,應不會同意。

館內藏品,確是中華文明珍寶,你會看到三千年前,重近一噸、商朝的「後母戊鼎」與體積最大的圓鼎「子龍鼎」,商周的青銅器冶煉技術,當年領先全球,乃鎮館之寶;高近一米的宋代彩繪木雕菩薩頭像,亦屬罕見珍品,尤其於文革破壞後,所餘不多,好奇一問在旁的工作人員「是真品還是仿製品」,換來不屑與冷淡的回應:「都是真的。」看清楚簡介,原來館內很多罕見藏品,都是近年透過財政部的「國家重點珍貴文物徵集經費」,向海內外收藏家,真金白銀買回來。
四川三星堆銅首

後母戊鼎
 備受爭議的,自然是詮釋中國近代史的「復興之路」展廳。展覽以列強侵略、中國積弱談起,有識之士不斷探索國家出路,解說明言「辛亥革命失敗」,共產黨成為革命新道路的中流砥柱,最後帶領民族復興。偌大的展館,令人走得腿也酸的漫長展板,羅列新中國重大事件與偉大成就,獨是缺失了大躍進、大饑荒與文革大禍,回頭仔細尋找,才在展板高處,考驗你眼力的角落,找到片言隻語。

有關和平時期死去三千八百萬人的大饑荒,就只兩句:「1959-1961年,國民經濟發生嚴重困難。」;文革十年,寥寥數語:「……是一場由領導者錯誤發動,被反革命集團利用,給黨、國家和各族人民帶來嚴重災難的內亂。」隱惡揚善,貫徹始終。

暗示大饑荒的寥寥兩句
講文化大革命的一小段
「復興之路」最後一段,整個大廳,都在描述改革開放後中國崛起,圖片滿是煙花、慶典、硬件建設、神舟升空、領導人笑靨。只是遊人稀疏,冷冷清清,人民眼睛是雪亮的,大家對這些黨八股毫無興趣。

國家博物館硬件一流,其裝璜、燈光、布局及文物展品,無疑屬世界頂級;硬實力強勁,現在開始「建設」文化軟實力。中央政治局「深化文化體制改革」討論稿可堪玩味,每句都有「文化」二字,動詞則是「提高」、「增強」、「弘揚」、「建設」,彷彿黨政機關能從上而下主導「文化」,一切都能「被文化」起來。

「復興之路」展覽告訴國人:國家崛起了。但一如內地傳媒人熊培雲所言,中國的所謂崛起,只是國家權力的崛起,伴隨而來的,乃民權的衰弱。這個世代,只談經濟發展,不顧道德倫常;這個國家,最怕你有信念,最愛你無原則;當民眾力量被嚴格限制,人民不能崛起,不能組織起來,文化的土壤,亦無從談起。

佛山女童小悅悅被車撞倒,十八途人見死不救,正是長久以來「不管黑貓白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的極端實用主義後遺症。一個隱惡揚善、掩飾真相、不能以德服人的政府,帶頭說要建設文化,只代表它繼續迷信自己的權力,淪為又一笑料。

Saturday, October 22, 2011

門常開 一個反諷的誕生

(本文22/10刊於《經濟日報》)


董建華時代,特區政府一大敗筆,乃回歸後在政府總部門外空地加裝保安鐵閘,把自己團團圍住。他們忘記了,空間就是一個舞台,政府總部是一個政治符號。鐵閘裡的官員、柵欄中的國徽,自造困局、自我封閉、自絕於民;豐盈的意象,給攝影大師們無限靈感。

政治是一種感覺,政府與官員的「民望」更是大眾的直覺。政治公關旨在誘導市民的感覺,除了講政策、講道理,更要營造故事,製造感覺;曾蔭權當日競選特首,以「我要做好呢份工」作口號,營造草根市井的故事,製造一個「香港仔」的實幹符號,沿用至今,樂此不疲。市民對政府感覺從何而來?每天每夜的新聞裡,鏡頭所見的政府總部,影像長年潛移默化,正是「感覺」的重要泉源。

新政府總部「門常開」,設計概念正合官意:包容、創新、多元,無時無刻在展現開明開放的姿態,乃現代社會慣用的政治宣言。然而,概念落實至實際運作時,使用者自劃界線,諸多防範,既「好驚」又惶恐,令「門常開」旋即變成一個巨大的反諷。

遠望「門常開」,既莊嚴,亦有氣勢,佔領鬧市寶地,可見特區政府雖然把「小政府」掛在口邊,其胃口與自封的形象,其實不小;走近新地標,鏡頭所見,多是冰冷的高牆、高聳的巨柱,門高狗也大,拒人於千里。欄柵內外,劃清你我,官員議員得到了自己一條闊落無阻的通道,失去的是與市民親近的距離;政府佔據了一個有氣勢的巨型地標,凸顯了人民的渺小與微不足道。

立法會會議廳,特首宣讀施政報告,所站的位置,倚傍高牆,燈光略暗,硬繃繃的背景、硬繃繃的面孔,空間轉換之後,缺失了幾分歷史的神聖感。會議廳巨大,議員如一粒豆,失卻了一分尊貴;坐位間距很闊,連主席也看不清誰在講話,感覺疏離隔膜。

一個新的政治空間,大家都需要時間適應,慢慢才看得順眼。為免「門常開」演變成反諷施政的新標記,從政者應認真溫習「門常開」的原設計意念,「門常開、地常綠、天復藍、民永繫」。天藍地綠,才令人心舒暢;開放、包容,不是權宜的口號;若是真正的心繫於民門常開,民望絕低者不可能升職、連環傷人案與非禮案不可能秘而不宣、最後一分施政報告的眾多「德政」亦早應兩三年前民間要求時就做;現在才「承擔」,難免落後民情,淪為歲晚收爐的攞彩告別儀式而已。

Friday, October 21, 2011

兩個瞬間



繁忙時間已過。東鐵列車到達大圍站時,乘客離座下車,「咚」的一聲,一個厚甸甸的銀包跌在地上,掉在我眼前不遠處。

我路不拾遺,好市民上身,第一時間拿起,急步追著前面一位年輕人,大叫「丟了錢包」。

那位年輕人,揹著背包,帶著耳機,沉醉在一個很遙遠的空間,完全聽不到有人喊他。列車快要關門,他已離開車廂走到月台,情急之下,我張開喉嚨大聲吼叫:「丟了錢包!!!」。

他終於聽到,茫然回頭,眼神若有所失,看到我手上的錢包,他「哦」的一聲,伸手接過,列車關門的嘟嘟嘟嘟聲響起,他轉頭就走,錢包失而復得,他表現得超然物外,沒一絲詫異、也沒一絲驚喜,他當然沒一聲多謝,我懷疑,他根本沒看見我。

是的,這時候,我心裡就亮起了time-space distanciation這幾個字。我們同處於物理上的同一時空,但是他的心思,連繫著那些我們不可望不可即不可知的又遙遠又私密的隱閉處,那無端端遞過來的一個銀包,對他而言,只是迷糊的夢境一瞥。他和周圍的人與物,究竟有多少接觸與交流,已不再重要,也似不太需要。

也許,這就叫現代生活,我們同處一隅,肉身同在,但靈魂不會交會,眼神也不用交疊。每個有智能電話附身的人,耳在聽歌、眼在上網、無形的網絡搭通全世界,身邊的實境,都屬虛無。

***   ***   ***

昔日的澳門或現在的南歐,你在街上常會碰到類似景象:當地人偶然在街頭遇上,會停下腳步聊天,他們站在街角,談得興高采烈,有時你在餐廳喝咖啡,一小時後,駭然發現,他們兩人還在談天,仍然滔滔不絕。以往覺得,他們的生活習慣真的奇怪,他們站著不累嗎,無其他事做嗎?

這天,在大學校園裡,迎面而來,是我的一位好同學,大家事忙,大概有兩星期未見。我們迎頭碰面,但大家沒有走慢半步,他笑著說:「很久沒見啊!」大家的腳步仍是一樣快,我回了一句:「對呀,很久沒見……」還未說完,大家已擦肩而過。

如果有一位南歐朋友看到我們「交往」的方式,一定感到奇怪之極:他們很忙嗎?難得見面也不談幾句嗎?

我們碰面時,也許心裡閃過,應停下聊幾句,畢竟有一段時間沒見面,話題還是有的;但雙腳似不受差使,不肯慢下來,腦裡的程式已調校好,現在要做這做那,時間緊逼,後背有一堆工作把你一直推著走,沒一絲空閒寒暄三數句。

在南歐小鎮或農村阡陌間,人們閒來碰面聊天,小地方,大家關係密切,又心無旁鶩,可以隨時高談闊論;大都市的現代生活,就是忙忙忙,每時每刻被各種約會與限期主宰,結果,當朋友迎面而來,我們只夠時間輕輕點頭微笑,然後頭也不回,各走各路。

也許,又不需如此悲觀,現代社會,有很多方式為我們 ‘reembed’,互聯網與各種通訊科技,把親友抽離一時一地,但我們又能在時空無遠弗屆處重遇,有時,在網絡上談的事情可能更多。我還記得,當fbblog上重遇無見三十年的小學同學時,這種震撼的「重新聯繫」,正是把現代社會的時空藩籬,重新拉近。

現代化不可逆轉,歷史的狂輪也不可擋。我想,活在「現代」之下,作為一個富足的城市自由人還是不錯的,我們有條件,可以透過旅行與書本,遊離於現代與傳統之間。我們喜歡的時候,可投入都市生活,得點溫飽與生活上的安全感;然後遠走高飛,一嚐那「傳統」的「自然醒」或被雀聲喚醒的生活,我們這種城市人,應該算是很幸運的一群。


Wednesday, October 19, 2011

那些年



談歷史談往事,難奢望年輕一代有興趣,這是理所當然的,年輕人眼望廣闊將來,幾十年的旅途如何闖,充滿可能性;上一代的故事太遙遠,他們沒空回望,請不要浪費我時間。

讀讀歷史,慢慢會發現,未來事不可知,過去的相對真實。政客愛談願景,因為可以吹水唔抹嘴;他們不願談過去,因為事實擺在眼前,每次觸碰,就只能逃避,繼而失言再失憶。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年紀越長,眼前日子越來越少,剩下的只有回憶;老人癡呆了,眼前的事過目即忘,忘忘忘,越發鮮明的是那些年的時光。

不是談什麼大道理,乃看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有些聯想;也不是寫影評(因為未睇),只是想到以「那些年」作電影與主題曲名字的聰明。

這是一齣台灣校園愛情片,青澀幼稚的初戀故事,雖然男女主角面孔秀美純淨、主題曲旋律動聽,但本應不能挑起很多人的情感,類似題材的影片多的是。

其成功關鍵之一,也許就是「那些年」這幾個簡單的字,與電影裡抽離時代的懷舊色彩。台灣同學告訴我,九把刀說,青春片是拍給懷念青春的人看的。(這就解釋了為何我在行山時碰到有位「半百老翁」一路行一路播《那些年》,又有人一整天在youtube裡係咁loop住播,又有吸風飲露時常腳痛的世外高人竟然奔著下山要買電影戲票了。)

配上「那些年」這三個字,電影不再是中學生要看的愛情片,它化作每個人的窩心回憶、每個人都經歷過的情感跌宕。誰沒有在穿著校服的那些年,喜歡過某某男孩女孩;誰沒有在千帆過盡以後,回想到那些年的單純,已不可即不可再;時日飛逝,回想那些年的傻事,誰不會笑淚交織。

寥寥數字,這就是「那些年」的魔法、回憶與歷史的神奇力量。


其實,我有點懷疑,這電影,是不是聽歌就夠了......?

Tuesday, October 18, 2011

扮食家:吃一口鮮海風



上篇談吃栗子奶露,朋友謂,是否寫得太誇?我不是逢吃都寫得好吃,例如這個,可能是我不太懂吃。

食家朋友帶我們吃「禮雲子」,優雅的名字,實際就是蟛蜞的卵。河流入海口的泥灘上,鹹淡水交界處,常見類似小螃蟹的蟛蜞。蟛蜞兩螫常舉起,一步一叩首,有如作揖,故又有「禮雲」之稱。(精於傳統粵菜的大廚說,我們吃的其實是「蟛蜞的親戚」,但名字我不懂寫又查不到,就姑且叫「蟛蜞」吧。)

蟛蜞細小,其卵則更少,要捉一大袋蟛蜞,才能湊成一小碟禮雲子。禮雲子煮熟後呈金黃色,多用作炒蝦或炒蛋,物以罕為貴,是可遇不可求的食材。我們的私房菜大廚,藝高人膽大,把禮雲子煮汁配絲瓜,絲瓜味淡,就是要讓我們嚐到禮雲子的真味。

驟眼看禮雲子,顏色形態像蟹粉,但吃進口裡,有海的味道,淡淡的一點鮮味、一點鹹香,如臨海風拂。喜歡這樣的味道嗎?實在難說。論口感豐盈,它沒有吃蟹粉那種一口口黃油膽固醇的快慰;也沒有一般魚子蟹子那種鯹鹹鮮味的刺激,它就是有點海風輕拂的現場感。

這種精緻而耗費人力與時間的食文化,在世界各地,從來是達官貴人階級發展出來,他們吃盡奇珍海味,繼續追尋,不再是單純「好味」,而是對味蕾的不斷刺激,追求較以往不同的口感與味道。

禮雲子在口,我想起昔日在珠江河口的大戶人家,僱人捉蟛蜞,馬姐們剝殼取卵,煑成奇珍一盤,取悅大爺的味蕾。今天我們有幸一嚐,又想起小小蟛蜞舉螫作揖,其實在說:「唔好搞我啦,請放過我吧!」

Monday, October 17, 2011

高牆中鑽洞 水泥地上種花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大學為中學生選科搞資訊日,各系大賣廣告爭生意,家長陪同子女出席,關心的問題,來來去去就是:如何計分?收生準則有無變?什麼科目最重要?面試形式為何?

報章最愛報道世界大學排名,「評級機構」個個自稱權威,大家信以為真,列表比拼;大學價值,淪為英超龍虎榜與庸官民望表,定期比試升跌,大學盯著評級準則,為排名成績表廝殺奮戰。

大學開記者會,宣揚的總是「我校報讀學生人數最多」、「我校畢業生收入很高」,富貴於我如浮雲,民望於我如浮雲,但大家都愛浮雲。
攝影:潘浩欣
聽說,這個時代,一認真你就輸,只可嬉笑怒罵,不能真心談情。所以當林懷民到中文大學的音樂廳,談「水泥地上種花」,談雲門舞集三十八年崢嶸歲月,談年輕人可以make a difference,台下六百師生,在走道上、在階梯上,坐著站著,凝神貫注,久違了,這些才是大學要聽的書、要談的事。讀大學所為何事?有時就是為了親歷一兩場這樣的演講。

於七十年代的台灣,跳舞是一件卑賤的事。林懷民憶述,當年創辦雲門舞集,旁人帶著訕笑的眼光問:「什麼?跳舞?你要到電視台去伴舞嗎?」那年代的台灣,跳舞屬燈紅酒綠夜總會的事、是電視台淺俗節目裡遭鄙視的花瓶,大眾聯想到戲子、舞孃。他開創「雲門」,朋友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是「水泥地上種花」。

在水泥地上播種,林懷民默默耕耘,他說:「年輕的另一個名字叫勇敢。」

赤腳醫生
六十年代末,林懷民在美國進修,目睹歐美學潮,激情澎湃,年輕人敢想敢做;他接觸到美國政府成立的「和平工作團」(Peace Corps),青年大學生遠赴第三世界救災扶貧;文革期間的神州大地,他看到《人民畫報》裡「赤腳醫生」的故事,上山下鄉的年輕人,雖然只有基本的醫療知識,但不辭勞苦,下田向農民問診醫病,林懷民深受感動,深信年輕人能夠闖一番事業,一點一滴改變世界。

三十八年耕耘,雲門舞集至今,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慈善事業。演講會上有觀眾問他「如何在藝術與商業化中找到平衡?」林懷民皺著眉笑說:把「雲門」說成是商業化經營,他「有點傷心」。

在水泥地上種花,從一開始就不容易,但「雲門」一直堅持「上山下鄉」義演,把舞蹈帶到基層與學校,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以最原始直接的肢體動作去表達自己、抒發情感。這個世代,追求財富上的均等,也許無意義,亦無可能;林懷民追求精神上的均富,他希望每個人都有同樣機會,透過舞蹈體驗生命,達致藝術大同。

一九七八年底,美國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之日,適逢雲門的《薪傳》首演,《薪傳》是當年台灣第一個以本土歷史為主題的劇場作品,當時國民黨形容為「同舟共濟」,共產黨說是「血濃於水」,水泥地上因緣際會,種花種出一個傳奇。林懷民選播了舞蹈中,軍民離鄉渡台,過台灣海峽的一幕;林懷民說,當年《薪傳》舞者,是平民百姓販夫走卒,身形強壯剽悍,充滿力量;如今時代不同,年輕一代舞者,身型很美,技術圓熟,但他們仍抱持同一信念,拿著如工廠女工的薪金,跳出自己的舞步。

雲門三十八年,林懷民當初抱著一股熱情創辦舞團,但自問對編舞與舞團運作認識不深,三十八年來不斷學習、至今仍然學習,因為「根柢太差」。談到年輕人,他說這代的年輕人,不覺得不好;如果不好,那是老師沒有做好,大人沒有做好。林懷民常說,人生就是「一個由黑頭髮到白頭髮的過程」,他不斷東張西望,找尋靈感泉源,把書法的筆鋒與太極的圓融,化作肢體的感情與力量。如今水泥地上,花開遍野。

當今的大學,滿是水泥地;現今這世代,處處架起高牆鐵板。我們寧願相信,每塊水泥地上都有一條縫,每幅鐵板高牆都有一個洞。不隨波逐流,敢想敢做;不人云亦云,堅持正確的事。也許有天,縫裡開花、高牆倒下;也許最終埋單計數,所做的事,不能打動什麼人,但最少能感動自己,最少「從黑頭髮到白頭髮的過程」中,沒有辜負自己。


Sunday, October 16, 2011

我相信有方舟



談宗教,每個人都有找尋自己救贖的方式,正是我走我的獨木橋,你找你的獨木舟。

方舟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又能否由你找到,本來是信徒們自己的事。但《挪亞方舟驚世啟示2》不只講信仰,偏要講「事實」、講「證據」、再將「證據」大事宣揚,近日已受多方質疑(如拙文:所謂驚世啟示),其中一項低級錯誤,乃引述美國《國家地理》謂他們的發現為「國家地理2010十大考古發現」,實際只是「十大瀏覽文章」,而該文章乃指出其發現之不可信。

影音使團發表聲明解釋,表示我們透過網站得知有關發現獲得「華夏地理雜誌」(即「國家地理雜誌」中文官方網站)公佈為『國家地理2010 十大考古發現』。而就是次發現所製作成的紀實電影《挪亞方舟驚世啟示2》的中文宣傳物資上,所引用對我們,就是次方舟探索和發現的標題亦以此官方網站為準。」

一如博友方潤前文留言,《華夏地理雜誌》不算《國家地理》中文官方網站,只是翻譯本。

再者,人家譯錯,你將錯就錯,然後死不認錯,這是否對待「真相」的態度?

聲明又謂:「由於中文為我方的主要語言,因此我們所引述的同樣以該官方中文版的文案為依歸,我們亦合理地相信有關文字已獲官方確認及發表。然而,「國家地理」若認為屬下的中文網站在翻譯官方內容上有任何修改的需要,我們樂意配合,在日後有關引述將採用其公佈的更新版本。」

一個基督教文化機構,已查詢過《國家地理》,並得到答覆,表明沒有「十大考古發現」這回事。

對於他們所「引用」的《國家地理》文章中的眾多質疑,聲明有這樣的「回應」:


「最後,「國家地理」從沒否定我們所探索的地點可能是方舟遺址,而我們亦會一如以往,繼續努力進行有關探索,尋找真相。」

這些說話正是魚目混珠、混淆視聽。我們也不能否定明天太陽可能從西方升起,難道我們就要「99.9%肯定」明天太陽從西方升起?

從製作人對待今次爭論的態度,我們可以一睹他們對待「真相」的態度,亦能明白電影宣傳中所謂「驚世真相」有多驚世。

***   ***   ***

其實我是相信有「方舟」的。

世界為何很多民族都有洪水的記載,古代某時,真的出現過「淹沒全世界」的大洪水嗎?我相信真的有,但問題在於「淹沒全世界」的定義。

傳統社會的人類活動,都是非常localized的,以「空間」而言,範圍很小。古代人類的生活,離不開自己的村莊,有人類學家估算,當時的人,一生不會離開自己的家鄉二十公里範圍外,這就是傳統社會的空間範圍,故古時的人,關係密切,互相認識。他們所說的故事,都是自己老祖宗的故事,他們自以為在世界中心,因為甚少碰到其他人。

他們目光所能及,就是眼前山與河與地,這就是他們的「全世界」。看看今天的泰國水災,洪水淹沒他們的「全世界」,實在太容易了。農民如何應對?當然就是找一條船,然後把所有家當放到船上;田裡的莊稼帶不走,就只能夠把雞羊豬牛各樣生物放進船裡,那些,也是他們所認識的「世上所有動物」。大水連續幾十日夜,退卻之時,滿目瘡痍,一切重新開始。(今天的新聞都是這種用語)

這種情景,在人類歷史上的傳統社會裡不斷發生。所以,「方舟」存在,但任何人休想找到,因為急忙中搭建,方舟不會大;洪水退卻後,方舟混在隨水飄浮的爛木裡,大家忙於重建家園,誰會理它。但祖先的事跡,經過幾代的傳頌,變得又高又大,化作英雄、神話。所以,我信方舟,方舟存在,不過,又如何?

Friday, October 14, 2011

所謂驚世啟示



港鐵站裡,又有搶眼電影廣告,《挪亞方舟驚世啟示2》大字宣揚「探險隊」在土耳奇阿拉臘山的考古發現,「方舟不是神話」,還在當眼處標明,這是「國家地理2010十大考古發現」。

嘿,不會吧,美國《國家地理》,放滿我家書櫃兩大格,權威雜誌,不打誑語,這些宣傳語句是真是假?立刻上網查看,原來是《國家地理》2010年考古類「十大瀏覽文章」(Best of Archaeology 2011: Nat Geo News’s Ten Most Viewed),所謂 ‘best’,是講「最佳文章」以「最多人瀏覽」來衡量,不是「十大考古發現」,文章內容,正正是質疑他們的發現,並不認同是「改寫人類歷史」的「驚世真相」。

文章標題是《挪亞方舟土耳其出土?》(Noah’s Ark found in Turkey?);副題是「探險隊說99.9%肯定。其他人,嘿,不能苟同。」這篇文章開首,形容一群福音教派基督徒,聲稱發現挪亞方舟殘骸,但一些考古學家及歷史學者均認為,不需認真對待。

既然參與攝製的影音使團等香港組織,借用《國家地理》的名聲,刻意誘導,往自己面上貼金,想必他們亦認同《國家地理》的權威地位,當中的質疑,亦應好好細味。考古發掘,多失敗而回,真正的考古大發現,並不常見,《國家地理》的文章頗為客氣,引述一位考古學家說:我所知道過往的「挪亞方舟探險隊」,沒有一隊說他們找不到方舟。

香港探險隊聲稱找到古老木結構,屬方舟殘骸,文章引述專家說,那可能是早年基督徒朝聖留下的建築;探險隊又宣稱已測定木塊年期,與聖經記載的大洪水時期吻合,《國家地理》的報道很寬容,找來一位相信《聖經》每字每句皆真的神創論者(Creationist),質疑其發現。

大部分神創論者以字面意義理解《聖經》,相信方舟存在,相信聖經裡神的創世經過,世界只有約六千年歷史。但他們要處理一個難題,現今發現眾多化石與岩石,經放射性碳測定,有幾千萬年甚至十數億年歷史,所以很多贊同神創論、反對生物演化論的基督徒,會全盤否定放射性碳檢測技術,否則難以自圓其說;《國家地理》引述的神創論者認為:既如此,現時又用同樣技術,「證實」木塊的年期,是站不住腳的。

過往,其他不少組織的「方舟大發現」已被揭破為不可信。本來,宗教信仰,各為其主,信者得救,心誠則靈;聖經有多可信,亦不在乎一兩塊朽木,但當扭曲混淆之言,充斥網上,佔據地鐵燈箱,進而片面引錄《國家地理》,我們不能視若無睹,很多基督徒亦已提出批評。請熱心的信徒回歸基本,以生命感動生命,以行動宣揚愛,才不致令同道人蒙羞。

每天的政壇新聞,顛倒錯亂之言論已經夠多,太多事情睇唔順眼:政府高官亂嗡廿四古惑商人胡亂賣藥、內地官方亂吹人工雨亂吹太空育種。這次「驚世啟示」,有關單位有需要解釋一下《國家地理》這篇他們視作權威的文章之質疑。

「作假見證的,不免受罰;吐出謊言的,也必滅亡。」 (舊約《箴言》19:9

後續:我相信有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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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點相關文章:處女產子與鄧小平復活  (其實在江澤民之前我早知有復活這回事......)

Wednesday, October 12, 2011

扮一次食家:栗子奶露



這頓私房菜盛宴,要從甜品談起。

主菜已經很精采,壓軸甜品,服務員端上來一小碗栗子奶露。

純白的碗,盛著啡色的奶露,驟眼看,平淡含蓄得有點過分,作為一頓盛宴的終曲,這種平淡,顯得極度自信。

嚐一口,不得了。

栗子的清甜,昇華腦際。栗香,令你憶起無數次遇上街頭炒栗子,香氣誘惑,勒令你掏出腰包,但每次興高采烈剝殼吞吃時,栗香無迹,一分鐘前香氣,在暗處徘徊,卻抓不住、尋不得、吃不著。捧著一包栗子,也許有點溫熱,澱粉質的感覺也飽肚,卻永遠有一絲遺憾。

這小碗奶露,填補了長年以來那失落的栗子氣味,那種隱約嗅得著卻吃不到的栗香,終於被凝固於這小碗之中。

細心品嚐、味蕾大醉之時,大廚兼老闆為了這小碗奶露,親自解畫。他說,平常我們吃的是板栗,即較扁平形狀的栗子,它香味濃郁,但不夠甜;這碗栗子奶露混合了兩種栗子,除了板栗,亦用錐栗;錐栗外型有一小個尖錐,它夠甜,但不夠香;他們嘗試過不同份量的配搭,才試出這道奶露:既有錐栗之香,亦有板栗之甜,份量恰到好處,才膽敢用這甜點作為盛宴的壓軸精品。

有時山珍海味吃得多,會味覺疲勞;龍蝦鮑魚很好吃,但那種鮮味質感,都能夠想像,難有驚喜。一小碗栗子奶露,於平凡處見真章:菜餚雖盡,但留有餘味,久久不息。

一如季羨林說寫作,文章的結尾很重要:言有盡而意無窮。既濟未濟,給一頓盛宴留下圓滿的句號。

Monday, October 10, 2011

豬圈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小豬其實很可愛,他們不愚蠢、也不懶惰。看看豬圈裡還未被紅燒的乳豬,他們目光充滿好奇,剛學會走路,已四處蹦跳不停;慧黠的雙眼,不住探索身邊一切新奇事物,每塊草皮都要嗅過、每灘積水都要舔一口。

小豬也不髒,他們小小身軀白裡透紅,晶瑩通透,就像年幼時的麥嘜與麥兜一樣。每隻小豬都有過天真爛漫的日子,他們曾經有理想、有盼望。

年少時,小豬飲奶要爭,他們充滿上進心,起勁踏著兄弟姊妹們的身軀,爭奪啜幾口母親的奶頭。時光飛逝,小豬很快長大,冒險精神慢慢消失,牠們學會了,只要乖乖聽話,生活也不錯。他們從小接受豬民教育,深明吃飯就是豬權,餿水是硬道理,深感吃得飽已是天大的福分,豬圈宏偉,正是進步象徵。

小豬生於斯長於斯,忙於嬉戲、工作、搵食;豬圈很大,小豬有時渾忘了四周架滿欄柵,擋著高牆。但是他們察覺到,豬的世界也有特權階級,就是配種的大公豬。

豬圈裡的眾生,常見大搖大擺的公豬,自由自在,穿梭阡陌;這群公豬,身軀龐大,肥得襪也穿不下,豬頭掛著厚厚的面皮,眼微彎、嘴微翹,似笑非笑;大公豬們不受豬圈所困,還四處留情,風流快活,沒有感情缺失,因為攞正牌配種;享受榮華富貴與各式佳麗後,更能全身而退,安享晚年,不會被屠刀宰割,有幸的話還能當上豬公之首。

公豬們為何得如此優差?對不起,非他們能力特強,只因為他們遺傳因子好,出身成分佳。

豬是聰明的動物,眼看特權階級驕縱傻笑,語無倫次,遂群起抗議。這個時候,公豬們就會語重深長、眼角含笑地提醒大家:你們要拼搏、努力,我們這一代,都是艱苦奮鬥,才有出頭天啊;還記得那遙遠的獅子山下嗎?我們都是這樣走過!記得那時候,我們食都無得食嗎?現在吃得飽,多幸福,多和諧!

那些都是很久遠的事,這個年代,小豬只見圍欄越築越高,最近豬圈外還增加了特訓豬警與高科技監控。眾豬半信半疑之時,常發覺豬圈加餸了,有時還會派糖,於是大家把忿怨暫且放下。

豬不是傻的,他們深明這是豬公們延續既得利益的技倆、籠絡民心的手段。飽暖以後,眾豬要求擺脫圍欄:「我們辛勞工作,現在已是全世界發展最快的豬圈,為什麼豬公們仍享有特權!」群情洶湧之際,公豬們突然想到妙著。

有一天,豬公代表們氣急敗壞地跑到小豬前,咬牙切齒地宣布:「壞消息!鄰埠的豬要來搶我們的食物,大家要小心防範!我們要團結,要愛豬圈!」一聽到飯碗被搶,小豬緊張兮兮,傳聞四起。公豬們深明,豎立共同敵人,是轉移視線的妙計,豬公乘勢點火:「有小豬裡通外敵、勾結外國勢力,引狼入室!」

於是,小小豬圈裡,烽煙四起,展開廝殺內鬥;豬公們目睹此情此景,再火上加油,公告「有小豬防礙建設,阻大家搵食」;眾小豬互咬掟屎,殺紅了眼。豬公滿意地微笑,在豬圈外開了幾枝紅酒。一些小豬,還衷心感謝豬公們有先見之明,救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堅決擁護豬公英明果斷,誓與豬公站在同一陣線。

豬公們笑了,「最緊要搵食」、「有豬搶飯碗」,都是萬用王牌,奇效無窮。有些小豬則慨嘆:同一豬圈內,相煎何太急!

然而,豬公階層也有自知之明,他們明白自己不得民心,民望拾級而下,豬公提出辯解:愛豬圈與愛民望,難以兩全。言下之意,他們所做一切,雖然討厭,但這些都是愛豬圈的表現。豬公們還提出「愛豬圈主義」,大家要熱愛自己的土地,熱愛自己的豬圈。

最近,大大小小的豬圈,正在籌組下一屆領導班子,公豬們在田野奔走拉關係,偶然會走進豬圈,變身影帝,對小豬說:「你們的意見很重要啊!」

小豬們眼巴巴盯著四周的樊籬,問:「這些柵欄什麼時候拆除?」

此時此刻,公豬們會眼望遠方,心繫家國,憂國憂民地說:「豬圈的穩定很難得,柵欄有一天會拆,明天會更好,你們要愛豬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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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豬圈」比喻,出自內地報人程益中:「我今天的小康生活,只是豐衣足食的豬圈。」
「愛豬圈主義」,意念來自熊培雲《重新發現社會》頁22:一個人,如果生於豬圈,便說自己「熱愛豬圈」,這種愛豬圈主義,顯然不是一種高尚的情感。

Sunday, October 9, 2011

火星上的地質公園



黃河行2.5)

「天下黃河貴德清」,想像古人追尋一條清澈的黃河,一路走啊走,走到上游深山,那裡後來是青海的貴德,才得見不黃的黃河。

這天剛下過雨,河水混濁,我們無緣一睹「貴德清」。黃河流過貴德後,下流光禿禿的峽谷地帶,向黃土高原進發,黃河自此不再清,變成名副其實的黃、很黃、非常黃。
青海「貴德清大橋」
貴德有一個國家地質公園,屬丹霞地貌,夕陽映照時色彩艷麗;這個地質公園,因雨水稀少、又受山體的礦物影響,幾乎寸草不生,公園管理者在景區通道與山邊植樹,十米八米高的樹,整整齊齊排列。植樹綠化本來是好事,但在荒漠景區內植樹,卻總覺得有點格格不入,這不是自打嘴巴煞風景嗎?

地質公園的小冊子,一開篇,非介紹地質,而是介紹該「文化旅遊發展有限公司」的規模與理念。他們把頑石提升至一個「美學思辨」的層次,簡介說:「……以自然的黃河奇石資源和丹霞地貌資源為觀賞載體,用哲學和藝術的思辨手法,將生硬的石頭和沉默的黃土變成了演繹人類石文化和人類土文化的藝術殿堂……」

作得很大,現實裡如何「演譯」?

荒山之下,建大廣場,旁邊竟然有一個清澈的大水池。這裡附近的河道,水是黃的,為了打造「水景」,要從山下引水、過濾;在本來的荒涼地貌中,無中生有,創造一個水潭,建一個大廣場,這是地質公園本來面目嗎?
好不容易,步離這些人造景觀,空谷幽靜,正好聽聽天籟,怎料耳邊不停傳來輕音樂,這是景區廣播系統播放的背景音樂,主事者似乎擔心山野太荒涼、環境太寧靜,令遊人納悶,於是在山裡播音樂,希望你心情輕鬆。

對於播音樂,他們似乎有理論基礎的,簡介說景區「……奏響的天地人緣的音樂,震撼的是渴望世界美好的每一位中國人的靈魂……」什麼天地人的音樂,其實就如各大內地酒店播了二十幾年的Kenny G色士風貨色。

聽說,現在每個景點,現在都會聘來文人寫手,把景物吹噓到宇宙起源時間終結的層次。每次見到,總覺我們的價值觀與審美觀有地球與火星的距離。荒野就是荒野,人們來到地質公園,就是看七彩的山嶺、光秃秃的奇石。大廣場、大水池,原始的地質公園不需要這些,放過我們吧。

黃河行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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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October 7, 2011

唐氏猜想


唐氏的緋聞,真的有娛樂性;未入閘,已為每年的大事回顧帶來大量soundbite。緋聞,我無意思深究;討厭是,他玩弄文字,玩閃避球。

唐氏:緋聞「有娛樂性」
猜想(已成真):前幾天笑吟吟說緋聞「有娛樂性」,暗指緋聞虛構,卻不直接否認,不知是什麼公關所教。他不想承認,又擔心遲些被爆料被指講大話,於是說「有娛樂性」,企圖蒙混過關。閃縮,虛偽,卻一路笑住講,好戲。

唐氏:「個人在感情上曾經有缺失」
猜想:曾經有一份(或多份)真摯的愛擺在面前,而不能珍惜,當然有缺失。這說法能含蓄地認錯,又能令(前)女友(們)感到安慰舒心。聽唐氏語錄,要小心閱讀。

唐氏:要「考慮」是否選特首
當天大家不明所以,為何還要考慮,職都辭了,還考慮什麼,現在明白了,處處自製地雷,真的要考慮。

唐氏出動老婆,上周刊接受訪問,主動拆彈,學鄰埠鏵哥話齋:呢啲女人真係難得。而呢個男人隊老婆出來為自己剖白,呢個男人真係更難得。

每天看電視新聞上,姓唐的、姓胡的、姓范的,噁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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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首第一槍

Monday, October 3, 2011

這些蝦你敢吃嗎?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黃河行之六.完結篇) 

六千公里路、十八天的黃河行,從源頭走到出海口,最後一站有點奇。但大家都快麻木了,發飊前行的中國,有什麼不是光怪陸離?

這裡是黃河三角洲濕地自然保護區;一條泥路之隔,是龐大的化工園區,間歇傳來陣陣酸味怪味;化工廠之間有水池,卻是「生態養殖場」,在養蝦。

千古以來,大江東去,黃河帶來的泥沙,不斷造地,堆出了一個華東大平原,在黃河三角洲最接近海邊的大城市東營出發,還要再穿過近一百公里的廣闊平原,才是黃河入海口;由於黃河河道常改,這一帶又是新造陸地,平原近海,是鹽碱地,農作物難生長,故人口稀少。在三角洲保護區,雀鳥遷徙季節時,常見過萬候鳥在此歇息;這地廣人稀的雀鳥天堂旁邊,近年急速冒起延綿十數公里的化工園區。


有當地居民說,河變髒了,雀鳥也大減。世上無人喜歡污染工業,發達國家把污染產業轉移到落後國家;現在中國的大城市富起來,就把污染工業轉移到發展較慢的地區。黃河行沿路所見,沙漠邊陲與鹽碱濕地成為新寵兒,這些偏遠角落地大人稀,投資饑渴,今天終有出頭日,於是義無反顧,擁抱化工、能源等各種重污染產業。化工廠之間尚有空地,於是灌海水作海蝦養殖場,「搞生態」。

我們走到其中一個養殖場,外地民工住在堤圍的簡陋帳篷,每清早撈蝦送出城市。池水呈灰色,浮著民工的生活垃圾,化工廠就在旁;一個與化工廠犬牙交錯的生態養殖場,中國人真的敢想敢做。

我們問工人:「這些蝦你們吃嗎?」無人回話。
化工廠旁的養蝦場
飼料包裝袋說,能增對蝦的免疫抗病能力
看著一盤盤生猛鮮蝦,從此對蝦仁蝦丸蝦餅白灼蝦,多了一重陰影。也許這些新廠房都有嚴格排污設施?業界人士告訴我們,大部分廠房未完成審批已經建好運作。請不要天真。

再驅車半小時,我們遠眺黃河流出渤海之處,泥水與海水交匯,黃綠斑駁,黃河完成了五千多公里的旅程,出海的主幹流,看來只有數十米寬。黃河處於華北較乾旱地帶,本來水量只及長江約百分之六。從中游開始,沿河城鎮建壩蓄水、提灌取水、分流灌溉,能不斷流已是萬幸。

海天開闊,黃河出海口新堆積的沙面,一路向大海伸展,遠離塵囂,藍天隱約再現,提醒我們,自從我們進入中下游地帶,整個星期沒見過清澈的藍天了。

遠眺黃河出海口
一路走來,上游的青海草原,我們看到不同層次的綠色;頭頂縱是烏雲密布,也看到結結實實的雲彩;但中下游的城市群落,天空總是一片黯淡死灰,濁氣蔽天,太陽乏力。

一路走來,中游地帶的半荒漠與黃土高坡,小城鎮都築起八線車道;望不見盡頭的新工業園在平整土地,迎接化工廠的煙囪與發電廠的鍋爐;城市的發展模式都一式一樣,建新區、打造水景、以大為時尚、以氣勢懾人。

此行到處見到推土機、挖泥機。這些無處不在的巨獸,正是總理溫家寶所言「拆了真的建了假的」、與各地政府「拆了舊的再建新的」的時代象徵。機器買了就要用,投資了,就要找東西拆,繼續去挖,不能慢、不能少;建了工廠,貨物生產後就要消費掉,「消費」已被塑造成大眾的日常興趣與人生目標,「消費」更演化成支持國家經濟發展的美德。推土機的巨輪,只能繼續加速,製造GDP數字,令大家物質生活舒暢,成為政府管治的唯一權威泉源。

滿足現狀的朋友常說:當年美國經濟發展,也經歷過這種瘋狂建設、不顧環境死活的階段,以後慢慢就會好的。

也許,一切將會變得美好,無車的大路,終有繁盛的一天;空洞的大樓,會住滿美滿家庭。也許有天,所有環保口號都不是空喊,污染企業真的遵守減排承諾,污染的河道,會自我復元;混濁的空氣,終會飄散。也許有天,抓著當今機遇擇肥而噬的貪官會良心發現,吐還搜刮的民脂民膏;也許有天,體制內的既得利益集團與官僚資本家,不會繼續膨脹,還富還權於民,令發展的利益分配得更公義。

古語有云:「聖人出,黃河清」,中國人期望黃河水清,盼了幾千年,但黃河還是一樣混濁。我們不能指望聖人打救,但要以上的美好願望,能在泡沫爆破、體制崩壞前實現,中國需要奇迹、更大的奇迹。

黃河行之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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