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17, 2011

高牆中鑽洞 水泥地上種花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大學為中學生選科搞資訊日,各系大賣廣告爭生意,家長陪同子女出席,關心的問題,來來去去就是:如何計分?收生準則有無變?什麼科目最重要?面試形式為何?

報章最愛報道世界大學排名,「評級機構」個個自稱權威,大家信以為真,列表比拼;大學價值,淪為英超龍虎榜與庸官民望表,定期比試升跌,大學盯著評級準則,為排名成績表廝殺奮戰。

大學開記者會,宣揚的總是「我校報讀學生人數最多」、「我校畢業生收入很高」,富貴於我如浮雲,民望於我如浮雲,但大家都愛浮雲。
攝影:潘浩欣
聽說,這個時代,一認真你就輸,只可嬉笑怒罵,不能真心談情。所以當林懷民到中文大學的音樂廳,談「水泥地上種花」,談雲門舞集三十八年崢嶸歲月,談年輕人可以make a difference,台下六百師生,在走道上、在階梯上,坐著站著,凝神貫注,久違了,這些才是大學要聽的書、要談的事。讀大學所為何事?有時就是為了親歷一兩場這樣的演講。

於七十年代的台灣,跳舞是一件卑賤的事。林懷民憶述,當年創辦雲門舞集,旁人帶著訕笑的眼光問:「什麼?跳舞?你要到電視台去伴舞嗎?」那年代的台灣,跳舞屬燈紅酒綠夜總會的事、是電視台淺俗節目裡遭鄙視的花瓶,大眾聯想到戲子、舞孃。他開創「雲門」,朋友說那是不可能的事,是「水泥地上種花」。

在水泥地上播種,林懷民默默耕耘,他說:「年輕的另一個名字叫勇敢。」

赤腳醫生
六十年代末,林懷民在美國進修,目睹歐美學潮,激情澎湃,年輕人敢想敢做;他接觸到美國政府成立的「和平工作團」(Peace Corps),青年大學生遠赴第三世界救災扶貧;文革期間的神州大地,他看到《人民畫報》裡「赤腳醫生」的故事,上山下鄉的年輕人,雖然只有基本的醫療知識,但不辭勞苦,下田向農民問診醫病,林懷民深受感動,深信年輕人能夠闖一番事業,一點一滴改變世界。

三十八年耕耘,雲門舞集至今,更準確地說是一個慈善事業。演講會上有觀眾問他「如何在藝術與商業化中找到平衡?」林懷民皺著眉笑說:把「雲門」說成是商業化經營,他「有點傷心」。

在水泥地上種花,從一開始就不容易,但「雲門」一直堅持「上山下鄉」義演,把舞蹈帶到基層與學校,讓每一個人都有機會以最原始直接的肢體動作去表達自己、抒發情感。這個世代,追求財富上的均等,也許無意義,亦無可能;林懷民追求精神上的均富,他希望每個人都有同樣機會,透過舞蹈體驗生命,達致藝術大同。

一九七八年底,美國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之日,適逢雲門的《薪傳》首演,《薪傳》是當年台灣第一個以本土歷史為主題的劇場作品,當時國民黨形容為「同舟共濟」,共產黨說是「血濃於水」,水泥地上因緣際會,種花種出一個傳奇。林懷民選播了舞蹈中,軍民離鄉渡台,過台灣海峽的一幕;林懷民說,當年《薪傳》舞者,是平民百姓販夫走卒,身形強壯剽悍,充滿力量;如今時代不同,年輕一代舞者,身型很美,技術圓熟,但他們仍抱持同一信念,拿著如工廠女工的薪金,跳出自己的舞步。

雲門三十八年,林懷民當初抱著一股熱情創辦舞團,但自問對編舞與舞團運作認識不深,三十八年來不斷學習、至今仍然學習,因為「根柢太差」。談到年輕人,他說這代的年輕人,不覺得不好;如果不好,那是老師沒有做好,大人沒有做好。林懷民常說,人生就是「一個由黑頭髮到白頭髮的過程」,他不斷東張西望,找尋靈感泉源,把書法的筆鋒與太極的圓融,化作肢體的感情與力量。如今水泥地上,花開遍野。

當今的大學,滿是水泥地;現今這世代,處處架起高牆鐵板。我們寧願相信,每塊水泥地上都有一條縫,每幅鐵板高牆都有一個洞。不隨波逐流,敢想敢做;不人云亦云,堅持正確的事。也許有天,縫裡開花、高牆倒下;也許最終埋單計數,所做的事,不能打動什麼人,但最少能感動自己,最少「從黑頭髮到白頭髮的過程」中,沒有辜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