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December 30, 2011

馬料水還有另一條船



上回說過,馬料水有一條船到塔門;其實馬料水還有另一條船,到東坪洲。就是地圖上右上角,那小小的一點。

東坪洲為何劃到香港境內,實在有點奇怪。從馬料水出發,一小時四十分船程,過大鵬灣,幾乎到達深圳。眼前出現一個扁平的小島,就是東坪洲。

香港從前的海岸線,劃得霸道。英國人1898年「租借」新界的《展拓香港界址專條》,隨隨便便說租99年,弄得99年後我們這一代的1997成為香港大限;隨隨便便把整個大鵬灣與后海灣都劃歸香港界,於是大鵬灣貼著深圳的孤島東坪洲,無端端成為香港地方。據說以往從深圳踏足海水,就是香港界;回歸後海岸線重劃,才取中線作界。

往日到東坪洲,總有一種孤獨落寞、又懸疑驚險的感覺,開闊當風的大鵬灣,風高浪急,大海上的小荒島,總令人想起Agatha ChristieAnd Then There Were None荒島懸案,聽說舊時有些港產驚憟片,就是在東坪洲拍的。

這天,看到對岸的鹽田港,登時把東坪洲拉回現實,貨櫃船在旁邊走過,告訴大家,它就在現代文明與全球化戰車的旁邊。

到東坪洲,繞海岸走一圈,不遠處石灘上,滿是貝殼,貝殼不稀罕,但在香港地方,看到一地貝殼,每顆都不同顏色不同形狀,不可多得。碎石灘上,還有一只死水母;挑起來看,原來這隻透明的水母很厚,起碼有半厘米厚,看來,它將會變成海蜇。


東坪洲,就是平。人們說這裡有三平,海平,因小島近岸,海浪不高;島平,因全島最高點只有48;石平,因為全島都是平平的頁岩,層層相疊,薄的如石板斜斜插在地面,厚的如千層糕,矗立海岸邊。
地質公園,就是頑石一堆。看石,有人會覺得悶,但看清楚,岩石有鈣、鐵、鎂等礦物,陽光下、海水中,會閃著青紫、褐紅、灰炭、墨綠;愛和岩石玩遊戲的,一層層的頁岩,引誘你攀爬,找尋崖上無人迹的路;愛看海蝕岩石形態的,有更樓石、龍落水、斬頸洲的海蝕峽,不太宏偉,有點精緻;都不喜歡的,可以坐在大石上,看看海浪翻滾,帶一本書,夠你一整天。

更樓石 (photo by Nichen)
龍落水
斬頸洲海蝕峽
這天,同行六人,來自兩岸四地(內地、台灣、澳門、香港),厲害。更了不起的是,有一位,帶了水,沒帶食物;有一位,帶了兩個包,沒有水;有一位,水和食物都沒帶。都怪我安排不周,沒有好好提醒,這小島補給困難。

不過,讓我安慰的,是在終點的小店裡,他們開始欣賞餐蛋麵

我們又見到,因為污染才出現的鹽蛋黃。

台灣同學問:為何香港的餐蛋麵好吃?

內地同學說:大陸沒有人會上餐廳吃方便

真有意思啊。

是的,為何香港郊野的餐蛋好吃?

回程時,又看見一艘往鹽田港的巨大貨櫃船,叠上十幾層的貨櫃,也只是滄海一粟。

只是,這天,說好了的藍天,開始不藍。

香港遊蹤:
(photo by Hongzhe)



Wednesday, December 28, 2011

前面山路險峻 請勿前行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8/12/2011刊於《信報》)


老董當年說過:「受到四面批評,證明走的道路是對的。」這句至理名言,特別適用於在香港遠足,當你在山野間見到「前面山路極為險峻,請勿前行」警告牌,你可放心,那就是你要走的路。

第一次認識這竅妙,在大嶼山狗牙嶺。狗牙嶺是登鳳凰山的一條僻徑,「狗牙」得自其山脊之形,兩邊是懸崖絕壁,山客沿著一顆顆「狗牙」前行,山脊尖削險要,有時要手足並用;分叉路隱沒在樹叢裡,故意不設路牌,要你找不著。唯一記號,就是那警告牌,路牌叫你不要前行,你偏向險中行,就走對了路。

沿狗牙嶺攀鳳凰山腰,偷一口氣回望,遠山大佛低眉、石壁水庫碧綠如玉,無限風光只在險峰,由你獨享。

香港之奇,在百萬人擠擁在石屎密室與一式一樣的冷氣商場,卻讓近在咫尺的青山綠水白白丟空。處身與天比高的亞洲國際都會建築群與超大陽具造型的國際金融中心,半小時車程之外,就是靜謐的綠野;茫然無路處,你會找到「請勿前行」的救贖。

郊野溫馨提示,說前路危險,險要處如赤徑往蚺蛇尖路上,更連露兩牌:「往蚺蛇尖的山路非常艱險難行,為閣下安全著想,請勿前進。」幸好,無人阻你去路,你要冒險找死,悉隨尊便。香港這保姆城市,連地鐵扶手梯也不敢再叫你「左行右企」,現在叫你「企定定」緊握扶手緊握手緊握扶手;兒皇帝出巡不能遇蚊叮蟲咬、不能過冷過熱不能太曬不能吹風。尚幸蚺蛇尖依然陡峭難行,還未鋪設自動行人扶手電梯或發展蚺蛇衫碌伶。

危險?也許是。每年慈善遠足,總有健兒狂奔,在蚺蛇尖滑倒,扭傷斷腳,這是大山的警喻。蚺蛇尖處身西貢群山,傲然獨立,它不是叫你來跑的,曾目睹幾十位日本小學生,踏著幾乎比小不點們還高的石階,跳跳蹦蹦,就爬上了那如針尖的山頂。只要有點力氣,選一個秋冬麗日,緩步慢行,得到蚺蛇之巔,看山海連天,遙望杳無人迹的野地,未馴服的海岸線。風輕雲淡的一剎,曾經擁有,就是天長地久。

無斧鑿的香港山野,等待我們重新發現。最近,新界的士司機有福了、西貢的六角柱石也在偷笑;本來一群無人理會的頑石,變成「中國香港世界地質公園」後,突然成為主角。又中國又香港又世界,這個地質公園名字夠古怪,累贅繞口,政治夠正確。人就是奇怪的動物,六角柱石群一向呆在西貢東岸,被冷落了一億多年,得到名分以後,慕名而來者絡繹於途;萬宜水庫東壩是禁區,綠色的士成獨市生意,司機們笑逐顏開。


地質公園有很多新設計警告牌,最常見「路不通行」、「岩石有倒塌危險,請勿靠近」。萬宜水庫東壩設立了「景點」,有解說、有圍柵,把六角柱石圈養起來,方便大家觀賞,很好。你以為這就是地質公園,錯了,那只算小小的標本。

最壯觀的石柱群、巖岸與怒海最激烈的搏鬥,在東壩不遠處的糧船灣洲東南岸。步行徑地圖沒絲毫提示,連負責指路的「路不通行」警告也沒有。識途老馬,朝著萬宜水庫東壩副壩南端走,手腳並用,翻過保護大壩的錨形石,就是無人之境。

花山南岸,臨崖俯瞰,是百米絕壁、地質公園最壯麗的六角柱石群;登小丘眺望破邊洲的「風琴壁」,山海對決,纏綿千萬年,破開一道狹縫,露出高聳如風琴的六角柱石陣, 鳴奏風與浪的細語,告訴你一億年前,眼前怒海,是一個翻湧著熾熱岩漿的巨大火山口。

白腊灘上的細沙,沿岸錯落的石岬,你可以待一個下午,細聽浪花與卵石廝磨。海角盡處,有一個海蝕洞「木棉洞」,洞口兩邊通海,你可蹦跳尋路、涉水探洞,近觀海浪與頑石搏擊。終於,遠離「路不通行」,沒有溫馨提示,沒有為你安全著想的欄杆,淹死或摔死,任君選擇。

這裡,是香港的秘密花園,淪陷前的最後淨土。

「快樂生活的秘訣,是危險地活。」尼采說的。不過,冒險要付出代價,一如老董自信受四面批評,「證明走的道路是對的」,結局是墮進深淵,幾近粉身碎骨。「路不通行」告示,暗示風光無限,也是荊棘滿途,選擇這條路,不能掉以輕心。最後,香港郊野有一種警告牌,不能輕視:「懸崖危險,切勿前進」;你看眼前綠草茵茵,哪有懸崖?誰不知植披掩蓋陡坡,硬要前行,一腳踏空,與天地同在。

香港遊蹤:香港有個木棉洞

Tuesday, December 27, 2011

一地死蛙


金正日死了,兒皇帝接任後的官廷內鬥,無人能測。不過,最近天天見到金正恩尊容,他的肥大身軀,就知他死硬;一個長期饑餓的國家,領導人肥肥白白大肚腩,是不道德,是罪惡,國民看在眼裡,你豈能長治久安?

突然心有所感,乃另一件事。


金正日去世後,官方電視台女主播李春姬以哭喪一樣的聲線報死訊,仍能保持字正腔圓,蔚為奇觀;台灣女主播有樣學樣,穿韓服,化名「梁春姬」,模仿李之哭腔,報道台灣的總統大選。結果,網民瘋傳大罵。

縱使朝鮮沒多少人景仰,金先生也沒多少人尊重,但死了人,不尊重也不應拿來開玩笑,而且是低級兼不明不白的玩笑,「梁春姬」後來解釋為何會犯錯,卻值得警惕。(有關報道在此

梁解釋說,近年電視台競爭激烈,華視為了搶收視,必須每天想創意,新聞報道娛樂化,早已習慣每天扮演不同角色報新聞。這次過了底線而不自知,梁以「溫水煮蛙」形容,即是說,青蛙放到冷水裡,慢慢加熱,青蛙不覺異樣,沉醉於溫暖之中,到最後太熱時,已不懂跳出熱鍋。梁說,初時也想過是否不合適,所以「喬裝」時已不談金正日死訊事,但仍然出事。用梁的話:「愈玩愈大,愈玩愈兇,水沸騰了……我這隻青蛙就被燙死了。」

每種專業,都有明文或不明文的守則;每樣工作,甚或平日待人處事,都有各種道德、倫理、專業、法律的底線。現實裡,界線會游移、規則總有點模糊,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有時,在模糊地帶走遠了一點,總能給自己一點解釋,原則不堅持一次,總告訴自己這是例外。為了自身的利益、為了免卻麻煩、為了逃避爭議、又或純粹是懶,很多人不自覺地在灰色地帶越走越遠,隱然在接近底線、測試底線、或索性移動底線,繼而沒有底線,豁出去了。

在經濟的壓力下忍讓、在政治的壓力下屈膝、在榮譽的引誘下獻媚、在自身的不足下得過且過。多少人不只越界,其實已走到火星,卻依然感覺良好,還可以有五十萬字解釋。

一朝真相大白,水已沸、蛙已死。

一地死蛙之中,希望沒有你同我,願互勉之。


Monday, December 26, 2011

香港有個木棉洞


續闖人迹罕至的糧船灣洲南岸,香港後花園裡的後花園。後花園盡處,有一個木棉洞。

上次到糧船灣洲,遠遠望到一個海蝕洞。我們說下次要到這裡。

從西貢坐綠的,到萬宜水庫南邊的白臘,落車走二十分鐘,就到白臘,白色細沙旁,又有警告牌:危險,切勿進入。
按郊野通則,看到這個牌,代表前路風景秀美,就要向前行

有爬山健將死不信邪,要爬上六角柱石,折騰一番,換來這張新的fb profile picture


正確的路,從白腊沙灘左方的半島山脊直走,十五分鐘後見分叉路,先往右轉,從「小破邊洲」遙望木棉洞。清風、藍天、高崖、尖鋒、狂浪。

這天,我們又碰上最美的藍天

幾十米高的畢直懸崖,崖頂強風,有點腳震

對岸是「小破邊」,巨浪翻滾。

前方半島,就是木棉洞。
木棉洞之名何來?這個洞附近,沒有木、沒有棉、沒有木棉,只有與海浪搏鬥經年的六角柱石。這天探洞,就只有我們這群人。

那些被遺忘的海岸

木棉洞

翻過有點危險的陡坡,就到木棉洞。這個海蝕洞,蝕得兩邊通海,奇特之處,在洞內水深勉強能涉水而過。這天,似乎水漲,我們脫了鞋、濕了褲,看浪花激盪,來來去去。

涉水過洞後,原來洞頂另有小徑,可翻山走到洞的對岸

[科普時間]

地質公園海岸,常見這種「海蝕洞」,都說:上善若水,海水更勁。

令頑石點頭、大山穿洞的方式:

溶蝕:海水裡有礦物質,特別容易溶解有碳酸鹽成分的岩石。
磨蝕:大浪捲起沙礫,不斷衝擊頑石,久而久之的摩擦,形成洞穴
沖蝕:海浪衝擊,海水湧進岩石的隙縫,壓縮石縫裡的空氣,海水退卻時,空氣膨脹,有輕微的爆炸力,假以時日,砂石會慢慢剝落,就會形成海蝕洞。

碰巧海岬兩邊的岩石都出現海蝕洞,兩洞相連,就變成打通山體的「木棉洞」了。

看到伸出海中心的石岬,豈能不走一趟

大浪與礁石之間,有兩個選擇:淹死或摔死


回程時,很慶幸:
1. 一行人,沒有淹死,沒有跌死
2. 還有力氣時,還能爬石時,發現了木棉洞
3. 香港還有好地方

捉緊每一個青天麗日

香港遊蹤:

前往木棉洞方法:從西貢坐綠的到白腊,約八十元,記住帶地圖,從白腊沙灘左方的半島山脊直走,見分叉路先轉右,走到盡頭,眺望木棉洞,落水平面看「小破邊洲」,再轉上山去木棉洞,落山要小心,淺水時可澗水橫跨洞中水道。

警告:全程路無鋪好,小心懸崖,小心大浪,行山經驗淺者勿去,淹死或跌死,唔好搵我。

Friday, December 23, 2011

烏坎啟示錄


(本文22/11/2011刊於《經濟日報》)

陸豐烏坎小村,頓成世界焦點;村民抗議貪官亂徵地的鬥爭,歷史不斷重演。這次例外之處,在村官逃難,全村已近兩個月處於無政府狀態;村民自治,打出要求落實基層民主、自由人權的口號;警民對峙僵持逾十天,省政府派出高層工作組直接處理,一反強硬鎮壓的常態,抗爭暫時平息,但汕頭海門抗議建電廠之衝突又起,連串事件之起因與前期處理方式,正凸顯社會亂源之癥結。

大事化小、小事淡忘 一遇事,即維穩,操控機器開動,媒體再次集體失語。以慧科新聞搜尋器翻查,內地報章中,凡有「烏坎」二字,皆為官方通訊社之通稿,一般只有數家廣東機關報刊發。內地大部分媒體視而不見,傳媒被消聲,採取不報道、不討論、不跟進的策略,企圖迅速淡化;縱使報道,亦只見官方慣用技倆,抨擊少數人「別有用心」、受「境外勢力」影響,企圖把內因轉作外因,結構性問題當作個別事件,大事化小,小事淡忘。

僵持多天後,廣東省委書記汪洋才發話,承認事件「是經濟社會發展過程中,長期忽視經濟社會發展中發生的矛盾積累的結果」,政府「必須直面及解決好這些矛盾」。然而,這仍只是官方新聞稿自說自話,如何落實,未見讓媒體自由討論監督。

暗箱操作、用錢解決 自治村代表薛錦波遭羈押期間死亡,疑點重重,政府不肯發還遺體,村民質疑毀屍滅迹,曾盛傳有官員試圖發放大筆賠償,企圖用錢解決問題;善後工作,政府承諾用錢收回土地,諮詢意見再開發,主旋律乃透過利益分配,來安撫村民,繼續奉行「打擊一小撮,買起一大批」的策略。烏坎的抗爭,暫時和平收場,除了以錢擺平紛爭,村民的基層民主模式,能否延續並發揚光大,尚待驗證。

權錢苟合、缺乏制衡 徵地糾紛,村民早已上訪,投訴多年無效,才導致事件鬧大。尤如一場球賽,官員是領隊教練,又落場踢波,更充當球證旁證,他們是警察又是法醫,連場外攝影機都操控。事件揭露,村官在位四十年,權錢苟合,村鎮官商已成一方土豪,所謂基層民主徒具虛名。

內地法律學者賀衛方引陳良宇案的二十年「腐敗史」,談到缺乏制衡監督,官員也是受害者,一語中的:「這二十年的歷史裡,我們的媒體在幹嗎?我們的人大在幹嗎?我們的紀檢部門在幹嗎?……人如果不是神的話,他真受不了這種不受監督的狀態……我們這樣的一種制度表面上看來在保護我們的官員,在維護國家形象,但其實是把我們的官員都給害掉……」

有權勢者,不受監督,加上錢財滾滾來,權錢結合的利益圈,牢不可破。中國社會,庶民不容發聲,改革動力,悲劇地只能寄望官場精英;賣地需要制度,財富共享需要公開透明,死了人要認真追究;當有權的人有錢,遇上糾結難題,皆試圖以錢解決,不思考制度改善,更遑論革新。

中國入世十年,競爭力超凡,其他國家望塵莫及,其一主因,正是雙重剝削下的無序發展:剝削庶民的勞力、廉價掠奪剝削農民土地。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烏坎起事,正是一個警號,這樣的發展,能否持久?能否服人?

金錢與權力皆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只會令制度朝向不可救藥的方向。
廣東省委的相對柔性處理,縱能解決一時問題,又能否突破框限,在解決爭議的程序公義上開創先例?這些,都是未解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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蟻民的悲鳴,還有多少沒有曝光? 舊文一篇:那天,在漩口狂奔Link

Wednesday, December 21, 2011

萬曆十五年 回歸十五年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1/12/2011刊於《信報》)

一年將盡,又是「大事回顧」的季節。港事紛紜,往日在電視台製作大事回顧節目,給自己訂下的準則,乃借用叮噹的時光機,走到未來,五年後或十年後回望。例如,假設自己處身2016或2021年,回望2011,當年有什麼人與事仍有價值,發人深省?這些就是「大事回顧」節目值得記錄的事。

是年,從時光機的抽屜裡探頭張望,我看見了1587年。

黃仁宇寫《萬曆十五年》,英文原著名為 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無足稱道的一年」,為何成為歷史名著?只因1587的明朝政局,無大事可述;無大變故、無變革、無重要政策,卻從幾樁小事,瞥見大明帝國在平淡中步向沉淪,萬劫不復無力挽。

This city is dying,一句電視劇台詞,激起千重浪,迴響之大,必有其深層次原因。是年香港政事,瑣碎無聊,大事甚少,只有蠢事;沒有勁料,只有笑料。但是,五年十年後回看,今年冒起的名句、新詞、潮語,將會讓後人憶起:香港如何在2011年,踏上消亡之路。

特首「選舉」前哨戰,唐營支持者撐唐的理由,他「腳頭好」、「我禱告時受到神的感召」,是現代經典;唐先生談婚外情,含糊其辭拖泥帶水,締造了「感情缺失」,成為香江經典名句;大富商為其辯護,說婚外情只屬「課外活動」。見微知著,這就是特首及其智囊的水平,今天我們當笑話,五年後才發現,日日如此,「完全垃圾」,很難受。

「英雄莫問出處」,中聯辦前職員與中共黨員,相繼被揭發參選區議員,建制中人叫我們「英雄莫問出處」,無問題,但請你先告訴我你的出處。這一年,香港人開始發現,共產黨員無處不在;共產黨不可怕,但請光明正大,不要潛伏在周圍,遮遮掩掩。特首參選人梁振英信誓旦旦:「我唔係、從來無要求、無申請或加入過共產黨。」對,同道中人,沒有名分,代表更是忠心耿耿。

副總理李克強訪港,港大讓他安坐「龍椅」拍照;警方阻示威、大封路,北京的一套搬到香港,務求讓主子安心。警務處長曾偉雄解釋,警員粗暴阻止採訪,是因為見不到記者,只見到「黑影」;警員沒有用手擋鏡頭,只是「被攝影機卡住手」。「黑影論」與「攝影機卡手」,荒謬無厘頭,一哥皮不笑肉不笑,媲美周星馳。鷹派抬頭,謬論滿口;警察變公安,獻媚變得赤裸,從今年開始。

2011 潮語,計有「蛇齋餅糉」;香港神獸,則要數「蝗蟲」,兩者一脈相承。「蛇齋餅糉」泛濫,把地區選舉的物質籠絡手段,變得理所當然;「蛇齋餅糉」不只小恩小惠,也代表背後有謀算精密的網絡,整合與調度龐大的人力物力資源,難得為數不少的香港人,無視後台那無形的手,投票投得心安理得。

把群眾團結在自己四周的方式,就是製造外敵。是年,排外勢力抬頭,「蝗蟲」之說冒起,亦得助於政府與建制派推波助瀾,把草根及中產階層的經濟焦慮,成功轉移到外傭居留權與內地孕婦身上;不從人口政策與法律根本處去解決問題,反而明示暗示有人濫用法律。2011年,出現「以法亂港」新詞,且看這是否香港法治核心價值遭蠶食之元年。

群眾為何容易受鼓動?看福島核危機香港「盲搶鹽」事件,我們會明白,群眾容易受暗示驅使,感情用事,一呼百應;民粹與民情,只差一線。

回歸第十五年,蔭權末年,財政司司長曾俊華不知粟米斑塊飯的價錢,不要緊;他說「儲備有錢,代表市民有錢」,也算了吧。但是,開倉派六千元,竟然派錢派出禍,則是高難度動作。

禮樂崩壞,理性缺失,代表一個時代的衰落。民望絕低的林瑞麟,落力推銷「遞補方案」,指不參與五區公投的市民,等同「支持政府的遞補方案」,邏輯混亂,指鹿為馬,忠誠度滿分,獲晉升政務司司長。此舉等同一眾高官除下褲子,翹起屁股,向市民放屁。

這一年,無端端就會聽到「天地有正氣」,天地有正氣嗎?反正我不信,我信無天理。這一年,我們也深刻認識了,香港早已沒有純真,只有台灣人才拍得出《那些年》;沈佳宜說:人生很多事都是徒勞無功。2011年,我們只好在回憶裡尋找美事,在現實中書寫荒謬;寄望每個人發一點聲,讓這世界有一點點的不同。

相關文章:原罪

Friday, December 16, 2011

藍天


在山上活了一段時間,開始對藍天越來越敏感。

冬日的大晴天,從新亞書院眺望,八仙嶺隱沒了,萬里無雲,但灰霾沉重,積在地面,那隱隱然的黃,蔓延四方。
朦朧的今天
清朗的日子,八仙嶺近在眼前
香港已經算好,每次到內地大城市,除了西部人煙稀少的城鎮,抬頭望天,總會令人皺眉,日落時分,還只是下午四時多,夕陽只剩黯淡無力的淡淡一圈昏黃,但城市人幾乎無動於衷,甚至會反問你:驚訝什麼?每天都如是,很正常!

北京的「藍天」,據說還越來越多了。記得2008年奧運,北京要治理空氣污染,如有神助,奧運前多天,指標徘徊在九十多,總不過百,僅僅達標,後來全年統計,「藍天」日數還創出佳績。

前兩天讀《21世紀經濟報道》這篇《被「消失」的空氣監測站》,才知道,原來北京當局早把兩個污染數據嚴重的監測站,在監測名單中剔除,那兩個站都在鬧市中,一個位於前門。零八年奧運前,新增了兩個監測站,竟是位於六環以外的郊區。數據亮麗,真有辦法。

再看官方數據,北京的「藍天日數」,每年原來有二百多天,怎麼可能,是如何計出來的?原來「輕度污染」或以下,就算作「藍天」,縱使大雨、密雲,不管什麼天氣,只要污染不「超標」,就叫「藍天」,這倒是很有創意的定義。(藍天的標準,可參考這篇文章)

近日在香港遠足,每次都碰見大藍天,原來很幸運。天文台數據,今年已經有三個月,以月份計,因污染造成的「低能見度時數」破了紀錄。按此趨勢,本年的「低能見度時數」,將是六年來最高的。

按天文台預測,未來數天都是大晴天,希望,都是這樣的真正藍天。


相關資料:污染大國 

Wednesday, December 14, 2011

原罪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4/12/2011刊於《信報》)

聖誕快到,豬狼在起勁扮羊。我也試過披著羊皮的日子,大約四歲時,幼稚園聖誕聯歡,我被指令扮羔羊,爬在地上圍著幾位黏滿鬍鬚的三位所謂智者團團轉,天上那星很大,據說要迎接馬槽裡一個很重要的人出生。

小學二年班,又是聖誕節,我大概是因為背誦《聖經》背得好,老師隆而重之送我一張「童貞聖母瑪利亞」書簽,講「處女產子」的故事。從此,我開始探索「童貞」及「處女」的意義,對「處女」產生很多幻想,並激發本人認真地想像「處女產子」的生物學可能。後來的性教育課,顯得很膚淺。

沒多久,電視新聞裡聽到有位叫鄧小平的人「復出」,竟然還是第三次,我才猛然醒覺,聖經老師無呃我,原來真的有人「復活」,而且還可以復活三次。

本來我也不相信有「原罪」,好好一個人,為何一生下來,什麼都沒做過,就因為他的一位疑似老祖宗吃了一個蘋果而遺罪百世?星期日的大圈幫選舉活動,當頭棒喝,this city is dying,什麼叫原罪,特首由這幫人選出來就是原罪;唐梁二人選特首,無論你天生異稟或窩囊低能,一出頭就有原罪,很可憐,但自作孽。

今時今日還有人說,選特首的千二選委,二十四萬人有資格選,「不是小圈子」,那麼就叫「大圈幫」。二十四萬選民,看似不少,但搞清楚,單是教育界已佔八萬,只有權選三十選委,教育界加衛生服務界,已佔選委選民一半,只能選出二十分一的選委,但只有百多個選民的金融界,已可以選十八席;式微的漁農業,竟佔六十席,與立法會界別在選委會的重要性一樣。近期栽種業崛起,各單位認真研究種票技術,這就是漁農業的「代表性」。

臭蛋不用吃下肚而知其臭,臭罌出臭草,是任何一位特首不能逃避的原罪。這個界別分組選舉,繼承功能組別選舉的扭曲:商會會員有權投票,工會會員不可以;中醫界竟也佔三十席,但中醫卻不能在功能組別裡當選民;體育文化藝術出版,放在同一組別,不如叫雜項。

矛盾、犯駁、荒唐、隨意、無準則、有錢大哂,而我們叫這作「選舉」。

悲哀的特首豬狼,既要維護特權階級的一己私利,又要佯作代表全民利益撈取「授權」;他們受盡原罪的折磨,每談丁屋權、地產霸權、財富分配、年輕人機會,往往顧左右而言他,兩面不討好。庶民抱著觀賽馬、欣賞澳門賽車的心態,大家都是旁觀者;墮馬時,看著你人仰馬翻;賽車失事,看著你車毀人亡,觀眾嘩然驚叫,血脈沸騰。好一個變態城市。

社會學者J.B.Thompson說,現代社會的權力,大致可分為四種:經濟、政治、武裝與象徵性權力。看香港庶民所享有的「四種權力」:政治權力,一切都在權勢掌控之內,我們停留於旁觀參選人「課外活動」與「阿媽紥腳」的層次;經濟權力,資本與財富分配基本已成形,我們可以選擇的,是幫哪個地產商打工;武裝權力,香港人不會選擇;剩下的,只有「象徵性權力」,即文化與符號的權力,成為弱者唯一選擇。表達自己,發聲罵人,是庶民的唯一武器。

香港人常被批評:淨係識鬧。問題是,當其他權力我們無份,很自然地,發聲、表達,是無奈的方式,誰想「死剩把口」?不要再說「英國佬果陣都係咁」,我們不是活在殖民統治下。結果,特首施政,做好事乃理所當然,做了儍事必被罵至狗血淋頭,缺乏同路人,盡是旁觀者,的確可憐;這就是原罪的詛咒,不要怪別人,要怪自己的出身。

把「原罪」發揚光大的是奧古斯汀,神學作家阿姆斯壯 (Karen Armstrong) 在《神的歷史》裡,引述奧古斯汀對原罪「災難性墮落」的描述:「在犯了原罪後被逐出「伊甸園」,亞當使他的子孫……也和死亡、詛咒的懲罰發生根本的聯繫……任何一代子孫,都將不斷的受到原罪負擔的折磨,而原罪本身又會受到多重錯誤與悲苦的折磨……」

蒙受原罪的詛咒,如何是好。政府左右做人難,大政策寸步難移,幸好窮得還剩下錢,於是狂買贖罪券,以派錢搏你一笑;錢能通神,自能塞人把口,集中「搞好民生」,視制度的原罪不見,派錢派雞脾,騙得一時,妄想騙你一世。

佛利民說:已集中起來的權力,不會因為有權勢者的良好願望而變得無害。你披上羊皮,故作良善,接受民意洗禮;但制度上的原罪,永遠洗擦不掉,羊皮裡是狼是豬都好,總不是人,而且裡外不是人。

要這城市不步向死亡,不再受盡折磨,坊間說法有三:一,決心改弦易轍,從根本上消滅原罪;二,出生時舉行浸禮,自以為受過大圈幫的「民意」洗禮,就能清除罪孽;三,否認原罪之惡,這其實是神的恩典,請好好享受。

Monday, December 12, 2011

地下鐵碰著阿婆


星期六早上,不算繁忙的港鐵車廂,一位瘦削的婆婆走進來,手腳突然抽搐站不穩,旁人急忙扶住她,乘客讓座。安頓下來後,她仍然手腳搖晃,問她哪處不舒服,是否要入醫院?

「醫生說我小腦有問題,控制不了手腳,無辦法。」她說話有紋有路,頭腦清晰。

「要不要找家人帶你回家?」

「我一個人住。」

「你這樣一個人到處走很危險,容易跌傷斷骨,手尾長。」

「不會吧,我最多只是擦傷。」

看來,她照顧自己也有困難。她每天自己買菜,不能到街市,因為手腳抽搐,容易把攤子上的東西亂掃,只能到超市。手控制不好,有時碗筷也拿不住。

「申請安老院了嗎?」

「醫生說已排期,要等。」

「等多久?」

「不知道。」她語氣堅定:「我在等死呀。」

有一位大叔,在旁一路聽著對話,他掏出腰包,在厚厚的一叠一千元鈔票裡,抽出一張,遞給婆婆:「你拿去吧。」

婆婆一路說多謝,收下了。

「我們把你送到醫院,找社工幫你吧。」

「不用,謝謝關心。」她語氣仍然堅定。

地鐵人潮裡的一個小故事,這種故事,每天在香港不同角落上演。世間何處有樂土?如果有樂土的話,香港應是其中之一,因為全世界政府,沒多少個「有錢無掟駛」,一擲三百七十億,無端端派錢逗大家開心。

人口在老化,貧富懸殊在加劇,六千元到手了,大家今天很高興嗎?

Sunday, December 11, 2011

沉淪豆腐花



一碗豆腐花,是郊遊的心魔,不管想吃不想吃,好吃不好吃,在山徑遇上豆腐花攤子,不坐下吃一碗,總覺有點缺失。最近不知為何,不停有人在講在寫豆腐花,電視台那個什麼香港最佳幾多十個小食,家家豆腐花都說好好食,我就不信,很多聲稱「山水豆腐花」的檔子,多不外如是。

南丫島郊遊徑,一個必經的路口,有一豆腐花檔;這檔口似乎風水很好,遊人路過,有如撞邪,自動停下來排隊買一碗。不過印象中這裡的豆腐花非常平凡,不吃雖然遺憾,吃了會很遺憾,我擺脫不了心魔,抱著一絲僥倖之心光顧,結論是:好很遺憾。

首先,賣豆腐花的阿伯不專業,他面容苦惱,面對兩大桶雪白的豆腐花,沒有半絲熱情;盛豆腐花時,沒有平常所見「薄片」的靈巧手勢,只見他隨便地以搯湯的姿態,就把厚厚一團豆腐花倒進碗裡,如泥石流一樣的災難場面,缺乏了對豆腐花最基本的尊重,視覺上失去美態、咬下去沒有口感。

更不要得的是,沒精打采的這位阿伯,懶得用力提起盛著糖水的大煲,他為托盤上十碗豆腐花倒糖水時,骯髒的煲底就一直挨擦著碗裡的豆腐花,實在倒胃,我連忙說:不要加糖水了。

好了,正要為豆腐花添上黃糖時,卻發現糖罐裡的黃糖,明顯地混雜白沙糖,唉,這實在是對豆腐花連番施辱。

然後,當你拿起膠匙,感到進一步的無癮與不受尊重,而那膠匙的質感,令你感覺這是循環再用的膠,我們已不再投訴。

豆腐花放在口裡,沒有豆香,沒有質感,只有一種石膏粉太重手的黏彈,為了對自己付出的十元負責,我勉強吃完。

豆腐花在沉淪,幸好,香港還有深水埗公和。

Friday, December 9, 2011

政治演員面對鏡頭第一課

(本文9/12/2011刊於《經濟日報》)

無論是豬是龍、是蠢不是蠢、是愛是恨、是敵是友,不少人在電視上聽唐英年說話,不期然會問:「為何他說話口窒窒?」認真再看他的表情,還會問:「佢知唔知自己講緊乜?」

看美國總統奧巴馬,他向共和黨開炮,字字鏗鏘,句句有力,不管是發自內心,或是虛情假意,你總會被其神態懾住一會,聽聽他要說什麼。看唐英年每天在鏡頭前的表演,他回應問題、表達立場之際,常出現如短暫失憶似的茫然「斷片」,或忽然口吃地找尋適當詞句,這種狀態持續多時,必有深層次的理由。

政治人物面對鏡頭,與電視記者做現場直播,處境有不少雷同之處。他們同樣須顯得有信心、有權威,縱使對事情一無所知,也要顯得像個全知的智者;現場環境不斷變化,需要急才、懂應變,卻同時要顯得可親可感。最高境界,乃縱使說錯話,也懂得立即糾正,意態從容,若無其事。

電視記者做現場直播,偶爾出現失憶、無言、或口震震的「死亡直播」,不出兩大原因:

生硬背稿-由記者做現場直播,到公眾人物演講,很多人認真面對,不會臨場爆肚,都會預先準備好稿子,反覆唸熟,然後在鏡頭前背誦出來。如此習慣,容易予人生硬死板的印象,一旦現場環境混亂,思路突然被打斷,腦海本來背得滾瓜爛熟的字串無端消失;或需臨場應變,卻一時間在「貓紙」裡找不到答案,就會出現「斷片」、茫然失語的尷尬處境。

恐懼出錯-對自己缺乏信心,演技佳者一時間尚可保持寬容笑臉,搪塞過去;但要談論不熟悉的話題,時間一長,容易「露底」,記者或講者恐懼說錯話,只能戰戰兢兢,以笑遮醜,最後辭不達意、語無倫次。

歸根究抵,兩大問題,乃源於同一深層次原因:需要背稿,乃因為所說的話非發自內心;深恐出錯,亦因為「不熟書」而未能隨心暢談。

不需天真,政治就是一場戲,鏡頭前就是一個舞台;政客爭逐曝光,存在就是要被覺知 (To be is to be perceived)Bourdieu於《論電視》(On Television) 中,痛陳政治人物為爭取曝光,當今政客「存在,就是為了在電視上出現」。管你喜歡不喜歡,現代政治中,公眾對政治人物的印象,多從電視新聞影像裡,長年的潛移默化而來。Bourdieu狠批電視新聞的操作,逼使政客為追逐形象而戰,但他亦承認電視影像的威力:「影像有一種奇特的能耐,能製造一個……所謂「像真效應」(reality effect),他們展示了一些形像,能令人們相信他們所見。」

香港的特首「選戰」,政策討論只屬虛招,「雙英」對決,在此階段都在爭取民意,每天計算,不停曝光,望能塑造形象,令自己贏或輸都不太難看,避免當一個連蜜月期都沒有的特首;缺乏整體政策提綱,傳媒也只能集中討論其形象與談吐。政治人物面對公眾,只需由心出發,熟書就不需背稿,說話發自內心就不會口窒窒,說時容易要做當然難,但這是一位領袖應有的質素。請讓這場選戲有些較稱職的演員,不要每天污染大氣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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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December 7, 2011

神的微笑 九把刀的奇迹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7/12/2011刊於《信報》)

不好意思,又寫《那些年》,確實夠濫的,但請忍耐一下。這星期,終於找到一個理由多寫一筆:《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香港票房攀上六千萬,距離周星馳的《功夫》,只剩一個零頭,大有機會成為香港史上華語電影票房之首。

沒有星光熠熠大卡士、沒有死去活來大災難,取景製作類同「電視電影」,《那些年》顛覆了慣常的賣座方程式。人們常問電影的導演兼投資者、原著作者兼主角真身九把刀,「你對台灣電影的看法」、「電影的未來發展路向」。九把刀說,他「發了誓」不會回答這些問題,因為他自知是電影初哥,不敢大言不慚,說三道四,太臭屁。(為什麼台灣人都愛說「屁」字?)

香港中文大學的講堂裡,數百人擠滿課室、坐滿地上。九把刀談奇迹、勇氣、夢想。大學就是一個可愛的象牙塔,一個讓你談夢想談理想而不會面紅的地方。

九把刀確實不適宜談電影,他第一次導演長片,兩位副導老朋友也是;找不到攝影師,結果又找來一位沒正式拍過電影的。投資者臨陣退縮,他拍心口頂硬上,掏出所有積蓄,堅持要開拍。

九把刀說的,是堅持尋夢的勇氣,過程遇上「奇迹」,他稱為「神的微笑」。

膽粗粗當上投資者的那天,九把刀忐忑不安,大雨中,他到慣常去的棒球場練習擊球,就是《那些年》片尾字幕中的那一場地。他奮力擊球發洩,平日一局二十球,能擊出六、七個安打已經不錯,九把刀向上天說,若《那些年》一鳴驚人,就讓我擊出十個安打吧。

九把刀說,打了兩、三球,由於用力太猛,右手扭傷了;換上不擅長的左手繼續打,怎料卻不斷擊出安打,連續十球。九把刀驚訝不已,不敢相信,他沒有宗教信仰,繼續對上天說:若這是真的,讓我多擊五個安打吧。竟然十四球全擊出安打,到第十五球,九把刀腦裡閃過:「票房五億新台幣!」;他繼續擊出安打,球飛得很高很遠,觸動了電子感應,全場閃燈,樂聲大作,慶祝他獲獎額外球局。

太神了,大編劇家的創作吧。台灣朋友卻相信真有其事,因為台灣人不會隨便開神的玩笑。九把力還說,《那些年》開拍當天,彰化大佛的上空出現雙彩虹;殺青當日,男女主角放天燈的一場戲,天上再現彩虹,有圖為證,大吉兆。

但我不相信神蹟。

身為作家的九把刀,本來沒想過要拍電影,《那些年》劇本,只差一點就賣給香港導演,但價錢就差那數萬元談不攏,九把刀堅決不賣,流露著霸氣的自信;電影剪接完畢,所有預映、參展的場合,製作公司專人護送拷貝、派人陪影評人看電影,看完後立即收回,杜絕盜版的可能。旁人竊笑,這套校園青春愛情片,有什麼了不起,要這樣嚴格的保安?九把刀就是信,不問情由的信心,是奇迹的土壤。

單憑自信,不能成大事;《那些年》締造奇迹,還有賴說故事方式的精密計算。有些人不喜歡這電影,表示因為「太計算」,這說法莫名其妙;一齣電影,從燈光、取鏡,劇本舖陳,每字每句,事涉龐大投資,那一部分能不「計算」?電影「那些年」三字,已是精準的算計,旨在勾起中年一輩的窩心回憶;選角清新純美,協助大家把想像美化,為自己而感動。對白精要,遙遙呼應;場景細緻,結構有點鬆散,令回憶碎片顯得更真實。

九把刀埋首寫作,十多年耕耘,鍊成「故事之王」稱號;敢於圓夢的自信、說故事技巧之圓熟,奇迹自造,神只是旁觀著微笑。

過剛則折,自信爆膨,當然要付出代價。九把刀來香港時,不停流鼻血,要找醫生;九把刀說,他鼻樑是歪的,常常流鼻血,就是始於當年為了討好沈佳宜而辦的「格鬥比賽」,對手健偉的一記「踵落」,腳掌直擊鼻樑,醫生說無辦法,看來他的鼻血要流足一世。九把刀說,他當時自信很會打架,就是這場格鬥,令他與沈佳宜未曾開始已鬧翻。

成長是磨掉稜角、妥協認命的過程。九把刀說過很多遍,很喜歡當年熱血瘋狂的自己,人生雖然是不停的戰鬥,但九把刀說,能想像自己有不再熱血的一天。今天為了圓夢,他又瘋狂了一遍,縱使《那些年》一敗塗地,又有何干?他在青春未老時,為自己錯過的愛情,創造了最完美的結局。票房的奇迹,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Saturday, December 3, 2011

當麻甩佬互祝身體健康


大學生的紀錄片習作,談某種病患,劈頭第一句這樣寫:

「一世人流流長,病痛總是少不免,總會有病好的一天,但是有些病……」

……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其實有好多人係會病死的)

(多謝同學,激起我要寫幾句的衝動。)
大學生們,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眼裡所見,人病了,「總會有病好的一天」;麻甩佬所見:人遲早有病死的一天。

這天,三條麻甩佬在IFC那露天酒吧吹風,一位飲紅酒、一位飲啤酒、一位飲果汁,舉杯cheers,有人祝「身體健康」,唔係話下;某口痕友說,遲幾年要互祝「延年益壽」。

為《那些年》感動,朋友問:你是否中年危機?眾多原因之中,有一個特別感觸。

那些年,我們一群男校男生,與一群女校女生,曾經有一段很開心的日子,其中一位朋友,後來很早結婚又離婚,生活很不如意。當我看完《那些年》,想起那些逝去日子時,突然收到她的死訊,才四十出頭。

是的,人到了這年紀,那些年的朋友開始死;病痛難免,而且總不會病好;現實殘酷,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些年純真無憂的笑靨,怎不能勾起幾絲淡淡的哀愁。

Steve Jobs告訴大家:活得有如沒有明天。有朋友不同意這句話,說若真的明天要死,今天就回家睡覺,見見家人好了,什麼都不用做。

Jobs其實是這樣說的:每天早晨看著鏡子,要問自己如果今天死去,是否甘於繼續做今天打算做的事?如果連續多天都是否定的答案,就要思考改變。

人生苦短,不要被規條束縛,不要為討好別人而活,追尋自己喜歡的生活。是這個意思吧。

'live a simple, but noble and humble life',沈祖堯校長在中大畢業禮上如是說。


Friday, December 2, 2011

西貢 .無人之境



這天,我們大概說了二十五遍「天很藍啊」!

香港的初冬,寒流驟至,灑一場雨,清風送來藍天,污染暫且吹散,我們就是要把握這短暫的藍天窗口。

不能不說這是英國人做的好事,他們把香港四成的土地劃為不准發展,幾乎把整個西貢半島封存,倖免於地產霸權的肆虐;私人車輛不准隨便駛進,我們得一天耳根清靜,聲聲入耳是隱身樹叢裡小鳥的啾啾細鳴。

朋友們想行山,但不想太辛苦,又想遠離繁囂人潮,這是一個難題。風景優美又易走的山徑,已走過多遍;攤開地圖尋找,再上網核對資料,終於找到一處:西貢高流灣。

初冬的周末,這裡杳無人迹,總是有理由的。

可能,是附近有馳名的大浪西灣、鹹田與蚺蛇尖,這個小小的半島,指向海角天涯無人處,易遭忽略;二是,高流灣在半島盡處的角落,如何回家也是難題。

當然,也可能被連續兩個警告牌嚇窒了。

從西貢北潭凹,經赤徑,爬到山拗處轉北,看到郊野公園的警告牌,每次見到警告牌,你應該很高興,因為代表你的路是走對了,而且無限風光這邊獨好;不理警告牌直走,再於第二個警告牌轉左,就是往高流灣的路。


兩個警告牌,是叫人不要上蚺蛇尖的,轉左的路,平坦得很。

我們沿著半島上的山脊前行,腳底下是曲折的海岸線,蚺蛇尖的氣勢,在斜陽勾畫下特別雄壯,稍為離開赤徑一帶,這裡竟已是四野無人。暮色四合時,我們慢行到高流灣,趕上了大飛快艇,廿蚊一位。

紅霞滿天,快艇劃破海灣的水波,當我們擔心快艇是否超速時,它已抵達黃石碼頭。

我的行山地圖裡,又多一個好去處。


寒潮過後,藍天白雲,天清氣朗,加一點微寒,又是行山好日子:
糧船灣--後花園裡的後花園
西貢大金鐘
塔門--馬料水有一條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