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30, 2011

神舟、天宮、我的夢


(本文30/9刊於《經濟日報》)

「一個人的一小步,人類的一大步。」美國太空人岩士唐首次在月面漫步時,這句月球上的名言,曾激起多少人對宇宙穹蒼的幻想。當年激情澎湃,始料不及的是,到四十二年後的今天,人類最遠的腳步,仍停留在月球;美俄不只失去登月的興趣,當年雄心勃勃的美國太空穿梭機報廢,無以為繼;耗資千億美元的國際太空站,預算只能運行至2020年,前途未卜。

兒時所讀的科學雜誌,言之鑿鑿「2010年人類移民月球」、「殖民火星」,原來是呃細路的騙局,今天大家還呆在地球,想起有點失落。此時此刻,中國的航天計劃如火如荼,創建中國太空站、探月、登月,探索大計接踵而來,又應如何理解?

中國以舉國體制,匯聚科技人才,集中資源,打造航天大計,幸好沒有美蘇當年冒進的太空競賽,步伐漸進,慢慢累積經驗,不急於一時;美俄數十年經驗告訴世人,太空科研成果有限,操作維修費用昂貴,載人航天風險極高,一次意外就會令發展倒退。如今中國航天事業強調「自主開發」,目的乃把美俄所知的,自己再學一遍,總有所得;投資龐大,長遠成果不可知,軍事目的不可說,最實際而即時的成效,正是打造又一個強國象徵,國民教育又多一個好題材。

當中最常宣揚的,要數「太空育種」的「成就」,今次天宮一號上天,接納幾位內地高中生的方案,搭載四種瀕臨絕種的植物種子上天,希望受「宇宙幅射、微重力、弱地磁、升空時的高速」等環境影響,誘變種子基因,令種子更能適應環境,存活下去,這「實驗」令人大惑不解。

一直以來,官方宣揚的太空科技成就,主要就是「太空育種」,原理是外太空環境能令植物變異,產出更好味、營養更豐富的農產品。問題是,成功誘變的種子,只佔約二百分之一,而且絕大部分變異都是破壞性的,一如你送一群人到福島核電廠呆坐一星期,大部分人會患癌,而不會變天才一樣。這些基因變異的植物,縱使變得更「好」,符合人們口味,也要經過多代培植,才能確認新特性能承傳下一代,這步驟基本與人工挑選品種栽培無異,亦有如買六合彩碰碰運氣,不屬「高科技」。再說,要把種子暴露於幅射中,可於實驗室進行,或把一貨櫃種子送到福島核電廠旁即可,何需大費周張,送幾公斤種子上太空?

至於那幾位學生希望把瀕危植物的種子送上太空,誘變基因,牽涉到一個生物學問題:縱使成功,瀕危植物以後長得好活得好,但基因改變了,這還是以前的瀕危物種嗎?

太空探索,是人類很純真的夢想;條件許可的話,可以不論經濟效益,可以不求科研成果,純為探索而探索;但請不要以半桶水科學大事宣揚,也請不要利用孩子的真切熱忱鼓動民族主義情緒。有夢最美,讓大家清楚這是一個夢就好。

Thursday, September 29, 2011

打風的一天



一夜急風暴雨,早上突然掛起八號風球,我想,突然的一天打風假期,又不用擔心屋企被吹毀,是我愛香港的十大理由之一。

刮大風如臨大敵的日子,已是很久遠的事情。漁船趕忙回港避風、木屋區要加固圍板、屋邨露台要嵌上膠板擋風雨,都是陳年的香港故事。如今,大家安坐家中,外面的暴雨狂風,如一齣與我無關的影畫戲,每次刮風,總覺香港是福地,八號風球不太像災禍,倒像生活中一個美妙的點綴。

打風的假期,為什麼特別可愛?

大部分人無端端不用上班,當然歡喜;也許更重要的是,平日的假期,根本不算假期。

平日的假期,沒錯不用工作,但往往排滿約會、飯局、課堂、各種各樣的活動,沒錯這些都是你喜歡做的事,但排得密密麻麻,每時每刻都在看著手表做人,放假同樣與時間競賽、有事情要完成,沒有放鬆的機會。

打風了,一切閑事要事雜務要務,統統取消。一覺醒來,眼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天;風雨聲中,突然閑來無事,一切空白,等待你填上、或不填上。

風暴出沒注意:後面還有一個,留意下星期天氣 (圖片取自地下天文台fb)



Wednesday, September 28, 2011

另一種存在



讀大英博物館館長麥格雷戈的新書《A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仿若回到先民的世界,從古人用的物件,走進數千年前的生活。

人類文明史上,「物件」為何重要?古人最初利用之「物」,正是製作生活用的小工具。利用小工具,很多靈長類動物也懂,猩猩會利用樹枝找小昆蟲吃,也會用石頭敲碎硬果,但人獸之別,在人類懂得未雨綢繆,預先製造工具,用完之後也懂得收藏起來,待日後再用。「物件」的應用,令人類生活突飛猛進,而文字的發明,更令人對世界的認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文字以前,古人如何認識眼前的世界?只能靠觀察,靠想像;先人積累的智慧,只能倚靠口耳相傳,歷史變成故事,故事變作傳說,化作詩歌,千秋萬代承傳下去,但當中內容,真真假假,永遠糾纏不清。

文字的出現,改變了思想與意念的傳播方式,它記錄了事實與當時人所思所想。麥格雷戈認為,文字改變了我們認識世界的最根本方式,從此以後,人們突破了空間與時間的羈絆,能夠走進別人的世界,豐富了意念的交融與傳遞。用麥格雷戈的話:文字能讓我們換另一種方式存在 --They offer us the chance of other existences.

「換另一種方式存在」,這句話真好用。

我們拍紀錄片,也是帶領觀眾走進一個未知的領域,讓觀眾「換另一種方式存在」。

我常說,行萬里路,也要讀萬卷書;旅行只能讓我們認識一時一地,真正了解一個地方、一個人物,還是要讀書。捧著書,能穿梭時空,體驗別人的生命與思想,也是走進另一種存在。


Sunday, September 25, 2011

壞導遊.好導遊

(原來七月包團新疆行,還有很多筆記未貼…)


相由心生,第一眼見到這位導遊阿嬸,已知她不稱職。她說話時眼角望向右上方,代表口是心非;她介紹敦煌,聲調平淡,照本宣科,枯燥乏味,今時今日這種服務態度,非常罕見。

我的偏見,很快得到證實。導遊阿嬸介紹鳴沙山與月牙泉,什麼歷史地理背景資料皆欠奉,竟說這是「綜合性娛樂中心」,大家可以滑沙、騎駱駝、租沙地越野車。越野車超載,在陡峭沙丘上疾馳,有一定風險,導遊竟說得龍飛鳳舞,不考慮安全,後來才明白,她有回佣。

導遊最興奮最細心的時候,乃收集證件為我們買長者票與學生票,她笑瞇瞇說:可以嘗試爭取優惠。優惠票原來是半價,真的想感謝導遊嬸嬸,細心為我們省錢,但是她一直沒有發還優惠的差額給我們。

往莫高窟,我們買了精美的彩色印刷圖書,導遊立刻抓著機會說:「啊,你們都是愛書之人,都是有識之士,千萬不要錯過敦煌最精彩的飛天歌舞表演,歌舞的門票很難買啊,他們常到國外演出,要立刻預訂!」導遊有所不知,我們都是旅遊常客,什麼敦煌歌舞大家心中有數;導遊發現我們無反應,又介紹我們到專門店買果脯,全天然、政府驗證,保證貨真價實健康食品,可惜,我們這團,早已加錢補貼,事先聲明不購物,免浪費時間。導遊失望,竟立刻停止說話,以後一天半的敦煌行程,不再作任何講解。

我們樂得耳根清靜,反正無人想聽人肉錄音機說話。告別之時,我們為發還優惠門票差價吵了一場。導遊阿嬸很可憐,本來這行業收入可觀,但她這副「發錢寒」德性,破壞氣氛,旅客不會高興,她也永遠只能苦瓜一樣,惡性循環,萬劫不復。

幸好,不同省份,遇上不同導遊。

一位好導遊的條件很簡單,行程安排妥當,講解生動,實話實說,與旅客打成一片。

很多導遊都喜歡誇大,告訴你今晚「我們到敦煌最好的餐廳吃飯」,唉,她以為香港人未見過好東西,策略大錯;但這位好導遊,告訴我們今天吃烤全羊,她不會說這是天下最美味,只叫大家嘗嘗,看味道如何,是否合口味;她說餐廳有歌舞表演,但舞者一天演一百場,可能很累,請大家體諒,給幾元小費。她懂得「期望控制」,避免令客人無端端覺得有遺憾

講解風土人情,她不會把數據掛在口邊,而是訴說以往帶團路上的笑話,分析不同客人的旅遊習慣,以活潑手法明示暗示什麼應做什麼不應做,令人不單了解旅遊景點,也知道行業運作,從旅遊產業看新疆經濟發展與官僚品性。

新疆民族問題複雜,她也實話實說,沒有迴避,從老父屯墾新疆的軍人身分,說到這一代的新疆人生活,令旅客不單了解風土地理,也知道社會人情與人民的真正生活,縱是走馬看花,也感到有所得著。

更難得的是,她是天生的開心果,只燒半小時就和團友混熟,彷如老友一樣,大家對她自然無要求,還會多幾分體諒,於是行程無爭拗,一切順利。

像她這樣的導遊,能幹、爽快、真性情。旅程告終,她不用開口,小費滾滾來。

Wednesday, September 21, 2011

選戲回憶:特首第一槍


1999年,澳門選特首,有一個笑話,大家近日看香港特首選戲,笑話一籮籮,我看,不及這個好笑。

主角是馬萬祺老先生,wiki形容他,在澳門「社團界」很有影響力,「社團界」這詞真妙,他是全國政協副主席,澳門中華總商會會長,近年身體欠佳,深居簡出。澳門回歸前,選第一屆特首,馬萬祺是選舉日當天的主持人。

和澳門新特首崔世安一樣 (題外話,原來崔特首有個花名叫「吹啤啤」),馬萬祺老先生的普通話也是不敢恭維。

那是一個非常莊嚴的場合,試想想,在廿世紀結束前,中國即將收回澳門,結束幾個世紀以來的國恥,特首選舉,彰顯了澳人治澳真正落實,二百人投票,比澳葡管治不知民主多少倍。各選委認真填票,認真投票,把神聖的選票投入紅彤彤的投票箱裡,這是真正的歷史時刻啊。

選委投票完畢,馬萬祺先生準備宣布,這是開票箱的重要時刻。

大家凝神以待,馬老先生頓了一頓,以高昂激奮的普通話,一字一字大聲宣告要開啟票箱:

「現在~,開~~槍~~~~~!!」

全場爆笑,久久未息,也成為了我採訪澳門回歸一個美麗的回憶。

***   ***   ***

今次這場香港的選戲,撐唐唐理由為「他腳頭好」、「受神感召」、「大智若愚」,大家赤裸裸地猜度阿爺意旨,我們笑中含淚,遠不及「現在開槍」的單純雋永矣。

澳門選特首舊聞之一:唐唐與鏵哥

Tuesday, September 20, 2011

唐唐與鏵哥

《明報》連續兩日頭版頭條,明示暗示唐英年的「紅顏知己」,令人記起1999年澳門「選」特首的戲碼。

當天何厚鏵宣布參選,自我引爆他與黑社會的關係,及「對不起」太太的事。

何厚鏵這樣說:「我自己不是黑社會。問題是,澳門這麼小的地方,由於從我爸爸的關係到現在,你說完全不認識黑社會、沒有跟一些黑社會背景的人接觸,甚至一些業務上的來往,沒有可能。但自己在澳門十多年,從來不會與黑社會結合做非法的事,亦不會要求黑社會為自己做任何事。」

澳門地方小,當時類似傳聞,已到街知巷聞的地步,有記者想挖料,何厚鏵亦深知,他夠膽色,遂於參選時第一時間自爆。及後的選舉過程中,沒有任何「醜聞」出現,

參選記者會裡,他還自爆「對不起」太太,都是及後電子傳媒反覆「傳誦」的 ‘soundbite’

「講到女人,我老婆,從小學時代與我一齊。我這個人如何,對感情負不負責任,她很清楚。你說結了婚這麼久,沒有做過一件兩件對不起太太的事﹖絕對有﹗她亦很清楚。講真一句,我不是說,講到自己好像耶穌一樣的聖人,但能夠有一個老婆這樣默默支持我,在背後理解我,縱然都做了一些她不開心的事,老實說,這些女人都很難得。」

一副豪氣自信的江湖口吻,在場記者頗感意外,因為何厚鏵勝算在握,按理任何緋聞都動不了他,用不著自爆;但話說回來,既有充份信心,何妨自爆,把街知巷聞的事以自己能控制的方式公諸於世,亦不失為妙著。

香港今年這場特首選戲(不能稱選舉,只能算選戲),會否出現這戲碼?

這樣的選戲,香港人只能圍觀取笑,幸好,開始有點看頭。

澳門選特首舊聞之二:特首第一槍

Monday, September 19, 2011

最美麗的鬼城


(黃河行之四)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我們早有心理準備,懷著參加「哈囉喂」派對的獵奇心情,闖進傳說中的「鬼城」。

這裡是內蒙古,位於黃河河套的鄂爾多斯,豐沃的大草原,曾經是成吉思汗練兵養馬的大本營,也是一代梟雄長眠之地。數百年來,人們放任地放牧、狠狠地開墾,草原早已荒漠化;而今風吹草低見煙囪,翻天覆地是煤礦。

不要小覷這片半荒漠,鄂爾多斯的人均生產總值,已超越香港,曾有內蒙官員豪言,這裡的人,身家百萬的,只算窮人。

「黃河行」的考察團隊,進入康巴什新城,已是晚上八時。主幹道八線雙程行車,卻靜如深海,兩旁燈光璀璨,排列著氣勢磅礡的大樓與重現蒙古人威武征戰的龐大雕塑群;全城燈火通明,盛裝展示「跨越式發展」的大喜悅。

遠處高空,有一排UFO,懸空列陣。啊,不是火星人襲地球,乃住宅高樓頂的耀眼燈飾;住客稀少,全幢住宅烏燈黑火,只剩樓頂射燈光茫眩目,要證實自己的存在,試圖裝飾繁榮,換來陰森詭異。

康巴什常住人口只有數萬,但城市建設規模龐大。我們找旅館,要問路,才醒覺「鬼城」絕非浪得虛名:夜未深,輝煌燈火下,街上空無一人。人啊,人,人在哪方?數分鐘車程後,忽見街角暗處有黑影,我們趕緊下車問路,有如在青藏高原遇上藏原羚一樣興奮。

康巴什的酒店很貴,我們忍痛想住,卻被告知本市有大型活動,酒店全被政府徵用;我們轉到新區邊緣的平民區,找專供長途車司機宿一宵的「大巴店」,一街之隔,市容大變,從精心布置的華麗主題公園,一下子掉到貧民窟一樣的破落街頭,但這裡簡陋陰暗的「大巴店」索價二百元一房,且客滿請便。

旅程上,第一次苦無地方度宿,最後我們光顧了現代中國最自主開發的行業:足浴。這家足浴店,可睡至早上,包洗腳,二百元一位。補充一句,足浴店已發展成一大產業,並已改稱「足道」。

斗室之中,「足藝師」為我清理腳指頭與二趾縫隙裡的死皮時,我們談到康巴什的暴富。足藝師是甘肅人,來到荒漠中弘揚足道,是因為這裡好賺錢。她說,這裡的樓房全是炒賣。人們賺了錢,沒什麼好投資,就買房。

「買的是什麼人?」

「煤老板呀,搞建築的,當官的,收地賠償的,有錢得很。」語氣有點鄙視我的無知。

這片荒漠的「羊煤土氣」,令當地人「揚眉吐氣」。近年商品及能源價格急升,鄂爾多斯的優質羊絨、露天煤礦、稀土礦與天然氣,有價有市。鄂爾多斯更有「中國的科威特」之稱。

暴富之後,龐大的建設冒起,康巴什「鬼城」之名,從《時代雜誌》一篇報道開始,內地媒體廣泛引用。新城的住宅,幾乎都是「空宅」,大路車稀,公園無人。市中心的成吉思汗廣場,全長二點四公里,有雕塑區、表演區、水池、湖景,直線走一遍,需時近一小時。以康巴什常住人口約六、七萬計算,召集全城人民到廣場,每人可分得近十平方米,足夠每個人十字型攤在地上仰天長嘯。


廣場分成多個主題,從頭至尾走一次需時近一小時,只有零星遊人
我們走在河邊,忽然雷聲大作,暴雨驟臨。宏大的廣場與公園,沒有涼亭或避風擋雨的地方,我們拾起工地上的廢木板,頂在頭上,算是擋擋雨,狼狽非常。同行有一丹麥學者,她走得有點累,想到廣場找露天茶座休息一會。她失望了,而且非常詫異:廣場竟然沒有咖啡座。

對不起,這裡不是歐洲,中國式的廣場,沒有茶座,沒有一張可以讓人坐下的椅子,沒有讓路人遮風擋雨的地方。中國式的廣場,非以人為本,它不是一個讓人民享受生活、唱歌跳舞的地方;它是一個彰顯政府威嚴,叫人民膜拜的權力圖騰。
偌大廣場、公園,沒有一個擋雨地方
廣場上只有零星遊人,我們好不容易碰上本地人,一位婆婆拖著行來只有兩歲的孫子,小孩子揹著不合比例的巨大書包。婆婆說,兩歲的孫兒看到姐姐揹書包上學,也嚷著要上學,於是給他一個大書包出來走一走。

我們問婆婆:「你住在哪裡?」

婆婆遙指遠處:「在那邊,有小區。」

我看,大概要走半小時的路。婆婆說,這裡生活不錯,小區裡有超市,買東西也方便。我們問她:家人幹什麼工作。婆婆說:「在政府裡工作。」是當官的。

康巴什新城,外觀並非那些胡亂開發的暴發戶土包子,市中心湖畔,有雕塑園,出錢購買世界各地藝術家作品;廣場四周,有蒙古包造型的會展中心、有書本造型的圖書館、最矚目是「牛糞」造型的博物館(官方稱是「奇石」形態),都是名師所作,意念創新。城市裡的公廁令人感動,潔淨兼奇迹地有水洗手,只是無人享用。
「書」型的圖書館

「牛糞」博物館,政府說是「奇石」
 

同行的記者團,闖進廣場盡頭最顯赫的建築-黨政大樓裡,找了外宣人員採訪。他反駁:「鬼城」稱號是污衊,外人不了解他們的成就,他提醒我們,美國拉斯維加斯也是在沙漠裡建起來。城裡缺水,但可以用科技與工程手段解決;城裡無人,但將來就有。

他說:「給我們十年時間,再來看。」

黃河邊上的超前發展奇譚,下回再續。

Friday, September 16, 2011

誰的港台、誰的電視台?

(本文16/9刊於《經濟日報》)

有天在內地打開電視,看傻了眼。直播室內,體育主持前的電腦,有大字廣告商標、桌子前方有商品口號、布景上下有商品名稱、電視屏幕的台徽旁,都有商標,連主持的一身裝束也是同系列顏色。內地電視台為了爭取贊助費,出賣布景、出賣肉體,可悲可嘆。

尚幸香港的電視台,還會顧全面子與尊嚴;香港人常抱質疑之心,硬銷商品無用,但潛移默化的軟銷贊助手法,宜加警覺。打開電視台節目表,商品或商業機構的冠名贊助節目,與日俱增。地產代理公司贊助樓盤節目、證券公司贊助投資節目、廚具集團贊助烹飪節目、旅行社贊助的時段,帶你漫遊天下;飲食集團贊助的,自然就是飲飲食食,帶你全球覓食吃翻天,食食食食死你

這種贊助形式,電視業務守則容許;香港的電子傳媒,競爭劇烈,邊際利潤低,在商言商要賺錢,亦無可厚非。電視台或可辯解:有人贊助,亦可同時製作好節目,兩者無衝突。問題是,電視台為賺錢,會主動製作及翻叮同類概念的節目,迎合贊助商。最近有內地朋友問:為何在香港,「食家」會變成「才子」?主流電視台長年以來的節目取向,或多或少在推波助瀾。

這些商業贊助,未必直接影響節目內容,但客觀效果,肯定會左右節目議題,誘導大眾價值觀。商業贊助,不出吃喝玩樂、消費購物、投資錦囊、愛心行善之類;概括而言,就是大眾化、生活化、非政治化、去爭議化,建構和諧社會。巧合得很,正正暗合主旋律。

新聞節目又如何?以往,新聞部是最後陣地,不容任何商業考慮影響新聞判斷。近期的亞視風波,揭露了新聞部員工要兼顧應付贊助商,其他電視台的記者,未致角色混淆,但冠名贊助的新聞節目或環節,近期明顯大增,如各種「通識百科」、「歷史檔案」、「樓盤直擊」、「股市傳真」等。當中的暗湧,值得留意:

新聞部製作的小品環節與新節目,是為了大眾的資訊需要,還是為了贊助商口味?人手緊絀下,抽調記者與編輯,去製作有贊助的節目,會否影響正常新聞的質素?錢賺了,有沒有相應增加偵查報道、深入報道的資源?

獲得商業贊助的節目,大多屬非政治化、欠批判性的環節,各大電視台的財經資訊節目,尤為令人困惑。由證券公司贊助的「講股」節目,主要討論「值唔值博」、「要入定要放」的「博彩」分析,對企業管治、財務誠信的剖析,基本上一直停留於報道二手資料的層次。

主流傳媒被金權勢力主宰,是香港這個極端資本主義與重商主義的社會的宿命。我們寄望新聞從業員能堅守本份,繼續揭露社會不平事;同時,我們也寄望香港電台,能做好公共廣播的角色,彌補商營電視台之不足。上星期港台《鏗鏘集-一塊紅布》,揭露舊樓發展商威逼利誘的收樓劣行,正是甚少見於商營電視台的好題材。

只可惜,千呼萬喚始出台的新廣播處長,政府決定委派政務官出任,廣播處長職責上是港台「總編輯」。這個安排,一如空降政務官任警隊一哥、消防處長、海關關長,外行領導內行,難以服眾,於理不合,亦有違常規。若公共廣播之理念,束之高閣,任之凋零,只會縱容金權勢力更主導香港傳媒,此非香港之福,更不應是管治者所樂見。

Thursday, September 15, 2011

馬料水有一條船



馬料水,是一個沒落的地名。大家會說「沙田中文大學」,不會說「沙田馬料水中文大學」;再說,馬料水,馬尿水,尿尿聲,唔好聽。

今天大家還會提到馬料水,大概是因為馬料水原來還有一個小碼頭,小碼頭原來還有定期街渡。小小街渡,目的地是塔門,和更遠更荒蕪的東平洲。

從馬料水到塔門,船程個半小時。中大校園,本已距離鬧市有點遠,一程穿過吐露港的街渡,像飄到天涯海角。

喜歡塔門,因為它簡樸,no-nonsense,簡樸得幾乎什麼都沒有。

碼頭上,迎接你的,不是華麗大牌坊,而是一座簡單的綠色小建築,歪歪斜斜毫不客氣地,寫著「塔門公廁」,這是塔門歡迎你的方式。

街上,只有幾家小商鋪,賣豆腐花與無冰凍奶茶。星期天,大部分小店都拉上大閘,漁村沒落、旅客稀少,村民都出外謀生。波光粼粼,拍岸無聲。

路也在隱沒,地圖上似乎有些小徑,但總找不到;小島欠缺「景點」,路牌帶引你走的「疊石」一景,實在沒什麼,就是兩塊石疊在一起。

塔門有的是石灘,石灘背的小丘上有一塊大草坪,草坪上的黃牛,可能是世上最快樂的牛;農人棄田地,牛群重獲自由,每天在草坡上,黃牛默默看海,一邊反芻,一邊拉屎。天地開濶、大海無垠、麗日清風。塔門有的就是這些。

島上為遊人而建的設施,除了幾條海邊小徑,就是高崖之上,望海的幾把長椅子。長椅子呆在崖邊,向你招手,請你同坐,看濤聽風。

某天,當我要真正寫論文而腦筋便秘時,我會跑上馬料水的街渡,劃過吐露港,找塔門的崖邊一把椅子,好好坐下,浪花翻騰,時間被風聲凝住,論文分分鐘就寫完了。

塔門有神諭,多謝同學們。
真的是巧合,剛剛恩惠送來一篇舊文,是《梁文道與周保松對談──大學的價值》。周保松老師的最後一段,說到心裡:

大學最精彩的地方就是理想性和純粹性。這是在你離開以後很難做到的。你說大學生不成熟、天真;但從另一個角度看,他的好處就是理想和純粹,恰恰足以彰顯世界上很多不理想也不純粹的東西,這是一股很大的力量。」

相關文章:馬料水價值

Wednesday, September 14, 2011

丟手機的故事


這又是一個無聊小故事。

認識一位在北京官方權威機構工作的朋友,他丟了手機。

他到四川藏區旅遊,在草原上丟失了一部iPhone,遍尋不獲。回到北京數星期後,接到一位朋友來電通知,有人找到他的手機,要給他從成都送回北京。

找到手機的人,是一位成都大老闆,他旅遊時有藏民向他兜售手機,索價二千元,藏民不知iPhone價錢,大老闆隨即以二千元把手機買回來,他用自己的辦法,竟然找到機主資料,又看過手機內的通訊錄,見到很多非同小可人物的名字與電話,知道物主非等閒之輩。大老闆於是千方百計找到物主,托人千里送手機。

我的朋友,就是這位機主,感謝之餘,查問還款方式,大老闆謂:「不需要,就當交個朋友。」

成都大老闆在電話裡說,要找個機會碰面談天,並邀請物主有空到成都,專車接送,包吃包住,並有相關生意請教他意見。我這位朋友,雖然在權威機構工作,但不算大人物,不欲自我吹噓,亂拉關係,笑說:「弄得像是我拾到他的電話,他要感謝我似的。」成都老闆不是隨便說說,過了幾個月,仍在通電話,認真請教,繼續邀請。

成功發財的商家,爬得高位的領導,總有這個本領:懂得抓緊每個機會,建立關係網,籠絡有權勢或將來可能有權勢的人,略施小惠,在所不惜。

沒有什麼,只是又想到,這種本事,香港人如我,是幼兒園學生,難望項背。

Monday, September 12, 2011

西部奇觀:挖出個未來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改逢星期一刊於《信報》)

黃河行之三)

暮色漸濃,大巴在沙漠顛簸慢行,最後停下,司機呆望眼前的沙丘,嘆了口氣,搖搖頭,示意我們:要走自己走。

於是,大夥兒在暮色中踏著沙海,走進大漠深處,一位蒙古牧民帶領我們,尋找黃沙裡的異象。他一直說:「快到了!快到了!」卻一直未到,但我們相信他,因為人迹罕至的荒漠,有大貨車輾過的痕迹,空氣瀰漫著不屬於沙漠的氣味,有人說是硫酸,農村長大的朋友說,氣味像農藥,但濃烈得多;沙漠竟然很多蚊,叮得我們渾身發癢,說明了前方有積水滋生蚊子。先天下之憂而憂的團友警告:蚊子可能有毒,因為沾了化學廢料。

這裡是寧夏與內蒙交界的騰格里沙漠,黃河在沙漠邊陲流過,同行的環保組織綠家園志願者收到投訴,有化工廠在沙漠傾倒廢水,於是乘「黃河行」之便,前來視察。

沙漠裡的污水
走了半小時,我們找到三個廢水池,其中一個呈藍黑色,廢水就隨意傾倒沙丘中,直滲地底,刺鼻的氣味、詭異的墨藍污水,不放過與世無爭的沙漠。蒙古族牧民說,他親眼看見附近的化工廠把廢水直接倒在沙丘,廢水污染地下水源,水不如以往好喝,牧民認為,化工廠侵佔了他們的牧場,廢氣廢水污染環境,又賠償不足,想投訴反映,無人理會。無垠的荒漠平原,豎起巨型的新工業園區平面圖,預示更偉大的化工廠,找到新歸宿。

平原裡挖得天翻地覆,新出現的礦渣與礦洞瘡疤

礦業公司插旗
為何嚴重污染工業都跑來半荒漠地區?大城市開始重視形象,大搞生態城,自稱國際都會,化工業要轉移陣地。內蒙、寧夏與甘肅一帶的荒漠,地大人稀,附近盛產煤與稀土、電費廉宜、原料充裕、鐵路運輸網絡完善;加上黃沙浩瀚,皇帝很遠,監管乏力,化工廠在沙漠任意排污,神不知鬼不覺。

稀土與礦石有價,又是另一場瘋狂開挖。牧民帶我們視察各大鋁業鎂業公司,在荒漠上插旗佔地;草場地面被爆破,挖深洞探礦,翻起幾十米高的礦渣,滿目瘡痍。牧民不滿探礦之後,礦坑荒廢,無人把沙泥回填。牧民也非一面倒凡是開發都反對,同行關注環境的朋友,亦有意見認為,半荒漠地區人煙稀少,把重污染工業搬來,能減少對城鎮居民健康的威脅。不過,正如牧民們說,你在荒漠也要保護環境,同樣要限制排污,「挖了地探礦,為什麼不把沙泥整理好,你最少得把回復原狀吧?」廣漠大地,露出一個又一個醜惡瘡疤。

內地朋友戲稱,西部大開發實際是西部「大開挖」。挖路、挖隧道、挖煤、挖稀土,挖得天翻地覆,挖得金銀滿屋。開發人人愛,但開挖之後,不顧而去,礦渣堆積、污水橫流、濁氣熏天,苦了當地人,也苦了黃河。

在寧夏北大門,黃河遙望賀蘭山,這裡的黃河水,緩緩流淌,漫灌濕地,物產豐盛,締造「塞外江南」之名聲。我們過黃河橋,踏進內蒙境,卻是另一場吃天吃地的盛宴。

黃河畔,有一座光秃秃的山,約百米高。一位路過的煤礦工人告訴我們,那是一座礦渣山,近六、七年才出現,這一帶都是露天煤礦,廢渣就地棄置,堆積成山,就在黃河邊上。
黃河邊上的礦渣山(前後皆是)
近年在沙漠冒起的化工廠群
這裡電塔的密集程度,也是奇景。
再往前行,一路是礦坑、礦渣山、洗煤廠、煉油廠、鋁材廠、化工廠、煤電廠、輸電塔;煙囪在噴發,空氣有酸味,煤塵在飛揚,六軸重型貨車列隊呼嘯搶路。這一帶,就是支撐著中國經濟急步疾行的原材料及能源後勤基地。

這些工業有多污染,無人知曉,因為訊息不公開,環境評估徒具空文。發展先行,賺錢至上,很多大型建設,都是先建設再報批,米已成飯。污染問題,慢慢再說。

白銀市的七色污染河,有點似九寨溝
「黃河行」前段的青藏山區,天藍亮麗,雲采剔透;踏進內蒙延綿十數公里的工業走廊,天空開始死灰一片,塵土飄散,藍天無力。同行有一位美國人,他目睹這一切,這樣說:「美國人真幸運,你們污染環境,我們享受廉價產品,又能保住青山綠水。」

何只?中國人挖稀土,挖出個產量世界第一,賺了外滙,擁抱三萬二千億美元儲備,然後呆望美國人不斷印鈔票發債券,令中國的儲備消失於無形。我們破壞了環境,換來不斷貶值的外匯;美國人擁著礦產石油不開採,印鈔票來買我們的東西。美國佬你高明。

黃河行之三)

什麼叫日落


黃河行6.9)

曾幾何時,看到日落咸蛋黃,我會很興奮,咸蛋黃啊,很美啊。又想起中秋月餅裡埋藏著的最大喜悅,不可多得的咸蛋黃啊。

什麼叫日落?

青海黃河源,廣濶草原上,一個寂默黃昏,又一次看到真正的日落。

明淨空氣裡,地平線上的最後一絲日光,仍然耀眼,你看不見太陽的輪廓,沒有咸蛋黃。



咸蛋黃,是城市森林與廢氣溶爐的產品,空氣混濁,陽光無力,距離地平線仍遠,只剩下柔弱的餘暉,艱苦支撐著墮落的征途,還未日落至地平線,咸蛋黃就被濁氣吞噬。

這是黃河下游,化工廠重地的日落。

這就是黃河上游與下游的分野、高原清風與濁霧森林的距離。





Wednesday, September 7, 2011

先苦後甜.先甜後苦


(黃河行之6.8)


青海懾人的雲

「黃河行」終結時,組織者都在反思一個「路線」問題:我們的黃河行,應該由黃河源頭走到入海口,還是由入海口走到黃河源頭呢?

概括而言,應先甜後苦,還是先苦後甜呢?

黃河源的青藏高原,當然是「甜」之所在。

青海空氣明淨,藍天白雲綠水,就算是烏雲蓋頂,也震懾醉人;黃河下游嘛,沒有藍天,沒有白雲,連烏雲也沒有,因為就是灰灰灰灰灰矇矇一大片,睇見想死。

黃河上游,我們遇上陌生的地名、青綠的山野,友善的藏民;黃河下游,我們路過的城市叫鄭州、洛陽、東營,一式一樣的城市,我們看的是化工廠與污染,呆滯的人面。

下游的鄭州,夕陽無力,天空死灰一片
據組織者說,去年黃河行,從黃河入海口出發,大夥兒越走越興奮;今年倒過來走,大家越走越疲憊,部分人到中途站蘭州就離隊了。

看來,先苦後甜,較易令人感覺良好。

***   ***   ***

我想到的,是六十年來中國,與十多年來的香港。

博友格子銀的慨嘆,我想很多在內地待過一會的香港人都有同感,初接觸有點難以理解。我其實是明白的。

六十年來中國,頭三十年,天翻地覆,氓滅人性,家不成家,是近代史裡,一個文明自虐自毀的經典悲劇;捱過了,現時走向另一極端,由極苦到略甜,生活安定,誰人不想,所以縱使貪官橫行、道德淪喪、強權威迫利誘,中國人都知道,但暫且接受,因為以前苦得太久,到今時今日難道還要自討苦吃嗎,先享受一下,再說其他,旁人如我,可以理解。

香港嘛,卻是先甜後苦。沈旭輝的《八月飛霜 如何再造和平理性的土壤》分析透徹,請大家一讀再讀,不贅。

為什麼香港人不知足,憤怒了?那是因為我們嚐過略為美好的果實,如今眼看一切在倒退,當權者倒行逆施,禮樂崩壞。香港人先甜後苦,只能苦中思甜。縱使那種「苦」,相對內地同胞,仍是甜到膩。

所以,現今香港越來越常碰到那些覺得特區政府很好很合理很為民做事、反對者只懂抱怨只懂罵街那種論調,我不認同、不理解、不明白。難道我們要一路降低標準,與最差的來比較嗎?



Monday, September 5, 2011

一件很小的事



公司大門,有一位阿叔,他是早班的保安員,我問過他的名字,隨即又忘了,不好意思再問。我是臨時工,剛巧是部門裡清早第一個上班的人,按慣例負責到保安亭,取部門的報紙。阿叔看守停車場出入口,長駐保安亭,我們每朝清早碰面,交換微笑,說聲早晨,我拿好屬於部門的報紙,趕忙回到辦公室工作。

如是者,日復一日,我和阿叔一直是點頭之交。近日,他休假了。

大清早天剛亮,我到保安亭,沒有人站在保安亭旁等著我,保安亭門關了,原來替工的保安員,大開空調,躲在亭內打瞌睡。我說要拿報紙,他說自便,只見一大叠不同部門訂閱的報紙都堆在椅子上,亂作一團。

我找了半分鐘吧,總算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叠,然後還要把不同部門的報紙放回原位,有點勞累。才想起,以往阿叔當值的時候,我每天取報紙,屬於我部門的一叠都放在最頂,原來阿叔明瞭各部門同事上班的先後次序,每早都把報紙準備好,方便我們,我們一走過來,第一叠就是,省時方便,也不用堆叠一番。

日常生活裡,有很多人為你做了很多枝微末節的事,而你不自知,不懂欣賞,也不會想到感恩;這些為你做事的人,不會告訴你他做了什麼,只會對你淡淡的微笑。

過了幾天,阿叔仍在休假,有人早上升旗時,嘿嘿,把公司的旗幟倒掛了。

Sunday, September 4, 2011

在黃河源頭遇上江澤民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黃河源鄂陵湖
朋友問:「你這次到甚麼地方?」

「黃河。」

「黃河,你去哂?」

參加了北京環保組織綠家園志願者的採訪考察團「黃河十年行」,從青海省的黃河源頭,一直走到山東的黃河入海口。不少同行內地朋友對黃河有深刻情意,內地語境,黃河是「母親河」,孕育華夏文明,潤澤神州大地。有內地朋友認為,登臨神聖的母親河源頭,理應感觸無限,並且不准笑。

香港人如我,對這位「母親」沒太多感覺,我們的教育,黃河是黃河,母親是母親,「母親河」概念淡薄。我等南蠻,沒機會喝黃河水,喝的是珠江東江水;論親切,可能長江更親近一些。

同行的北方朋友說:「那麼,珠江才是你的母親河,長江是大姨媽,黃河只能算是二姨媽了。」

問題是,我也不覺得東江是我阿媽,香港人飲的東江水,每一滴都用錢買,阿媽一般不會跟你講錢。

行程第一天,我們從青海省會西寧,直奔青藏高原,終於擺脫了搶錢的旅遊景點與俗氣的人工斧鑿。青海的山很溫柔,披著嫰綠的外衣,一片看不到彼岸的青綠波濤。青海的雲,晶瑩通透,一時淡若輕絲,一時烏雲壓頂,觸手可及,是抓得住的真實。

我們在黃河源區的入口瑪多,換乘越野車,開進荒原深處的源頭。海拔四千多米的苦寒大地,綠草夾雜幾抹枯黃,鄂陵湖、星星海,如詩似夢的名字,孕育草原上的生命:從地洞探頭張望的鼠兔與旱獺、虎視眈眈的秃鷲、遼闊天地裡奔馳的野驢、緊張兮兮的藏原羚,原來中國還有這一片淨土。溫婉的溪流與草原上起伏的小山坡纏綿,河邊的牧民帳篷,升起裊裊炊煙,所謂和諧,大概如此。

繼續前行,杳無人迹,路開始消失,黃河最上游的支流,靜靜流淌,只如一條小溪,越野車翻山涉水,濺起冰涼清澈的水花。哎喲,我們的車輾過了母親河,爬在她身上前行。

我們輾過了母親河
一條河的源頭是什麼模樣?有時是冰川的雪舌,也可能是山間的湧泉。黃河最上游,由三條長度差不遠的支流組成,哪條才是真正源頭,學術界爭論未休。原因是冰川會融化、溪流會改道、泉水會乾涸,哪條小溪才是真正源頭?就像誰是你最討厭的高官、誰是你最愛的情人,時刻在變,有時還變得很快。所以有內地學者認為,哪處是源頭不重要,都是黃河水,叫這裡作「黃河源區」就好。

但一條河,究竟從何而始,總有一個官方說法,現時地圖上標示的黃河源頭,叫「約古宗列曲」,它位處源區深處的一個盆地。我們的越野車,顛簸一整天,黃昏時分,才抵達約古宗列曲一處山坡。

噢,那塊巨大的石碑處,看來是源頭了。走近一看,碑上是江澤民的題字「黃河源」,我們千山萬水,走到荒原盡處,尋覓母親河之源,第一眼就見到江澤民的墨寶,那種錯愕、錯配、在明淨空谷的藍天白雲映照下,無疑是後現代裝置藝術的極緻,與北京301醫院的大招牌同樣由江澤民題字,實在是異曲同工的幽默。江先生愛寫字,他提醒大家,黃河,從來是一個政治符號。

同行內地朋友對我的詫異感到很詫異:「有啥特別?江澤民連菜市場都要題字的。」
領導人總是要在最顯眼的位置
這就是黃河源頭,平平無奇,又有點奇
黃河源在哪裡?就在大碑下數米處的山坡,一股柔弱的水泉,無聲無息地從石縫裡靜靜流出來,只有二、三十厘米寬,江澤民的題字石碑,要比她闊好幾倍。為何山坡上有水溢出?那是高原地層裡的凍土層受熱融化,「綠家園志願者」發現,源頭數年來退縮了約二米,可能是全球氣候暖化令凍土層縮減所致。

靜看黃河源頭,她就是如此平平無奇,但很多偉大、荒誕、感人、嚇人的事物,都始於平平無奇。黃河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黃河源頭第一家人,是藏人牧民,他們家剛有位歲半的孩子因感冒去世。遙遠的草原上沒有基本醫療,嬰兒夭折是平常事;他們家門前掛著新造的黃色經幡,風吹幡動,一陣清風就是無量的祝禱,讓孩子安然睡去。

黃河源第二家人,兩位藏族婦女在河邊打水。藏族傳統,打水前,先向天澆水,以敬天地,感恩淙淙流泉,滋潤萬物。

黃河從涓涓細流,匯集成川,繼續流過千家萬戶。她在青綠的草原上扭腰,在青藏高原的深谷跌宕,被沿河的大壩阻攔、在黃土高坡上被摻染成泥黃色、承載著化工廢料、滾滾黃泥,奔流大海。此行目的,正是沿河而行,細看她如何潤澤人民;人們又如何把她當成無私奉獻、取之不竭的母親,肆意利用、發展、蹂躪;口裡喊著母親河,卻忘記了感恩、失卻敬仰之心。

Friday, September 2, 2011

活在黑影下


(本文2/9刊於《經濟日報》)

官員的廢話,記者特別靈敏,有些常用的官腔套話,初聽會覺得模稜兩可、事有蹺蹊;聽得多,會心裡暗罵,繼而失笑。

例如高官議員說錯話,「我的言論引起爭議,願意把說話收回。」一言既出,歷史不會忘記,有錯就道歉,如何能「收回」一句話?「我們會加強巡查、加強檢控。」每次大火、塌簷篷後的標準答案,「加強」了什麼,往往不了了之。「我們會成立跨部門工作小組研究檢討。」即是說每個部門都不負責,研究往往耗時數年,滄海桑田,大家一起遺忘。「假設性問題不回答。」「我不排除這可能性。」高官熟讀這些對白,就能搪塞過去,保住權位。

這類官腔,內容似有若無,雖然討厭,但高官最少還有一分謙卑,不會大言不慚,視市民如無物;尤其是殖民地年代後期,高官謙稱公僕,因為既收納稅人錢享高薪厚祿,又無現代文明社會的管治合法性,豈能對民眾惡言相向,甚至編造故事為自己脫罪?

俱往矣,副總理李克強訪港,香港警察公安化,禁錮、濫權、誣陷、限制採訪自由;再來唐英年趾高氣揚的「完全垃圾論」、曾偉雄罔顧事實的「黑影論」,死不認錯,香港變質了。

誰之過?緊遵指令的前線軍裝警員與秘密警察,真的甘願成為權勢的打手?港大百周年校慶,真的甘願讓一位副總理端坐「龍椅」搶盡鏡頭而有失校格?聲言警隊為市民服務的一哥,硬著頭皮以「黑影」作託詞,享納稅人奉祿而倒過來打壓自由,繼而編造天方夜譚,可有愧疚?唐司長振振有詞「完全是垃圾」,一邊狐假虎威,一邊自覺奉迎;對市民不謙遜,對權勢卻謙卑,夜闌人靜時,可有反躬自省?

權錢之網,無處逃避;我們寧願相信,警察校長高官們都是無奈獻身,不是真心擦鞋。最近看了中國國家話劇院一齣描述民工艱苦的寫實劇《問蒼茫》,劇中控訴尖銳,隱含對當今中國社會的拜金主義、權錢是尚的控訴,其中一句對白,描述很多中國人不滿現狀,但身不由己,只能死忍:「忍不住,沉下去的人,成為死屍;忍得住,升上來的人,就成為英雄。」北京的劇院內全場鼓掌共鳴。

劇中的工廠大老闆,目睹光怪陸離的事,還有一句妙語:「改革開放三十年來,可以用四個字總結:不可思議。」

警察的濫權、官員的狂言、大學的低頭,對往日的香港來說,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我們看到黑影幢幢,權勢在明在暗,等待忍得住的人下跪敬拜。不可思議的中國特色,已經滲入香港骨髓。

Thursday, September 1, 2011

有中國特色的景點


區家麟|絢麗荒涼    (《絢麗荒涼》逢星期五刊於《信報》)


鳴沙山與月牙泉
旅行時重臨舊地,回首往事,總覺眼前景物不變,變的是自己的蒼老心境。在中國,你休想;景物之變遷,只恐怕你追不上。

往敦煌鳴沙山的路上,導遊介紹:「鳴沙山是敦煌的綜合娛樂活動中心,大家可以自由活動,滑沙、騎駱駝、租越野車在沙丘奔馳,沙漠摩托一百二十元,可以自己駕駛……」

嘿,鳴沙山與沙丘裡的月牙泉,好歹也是享譽千年的沙漠奇觀,怎麼變成「綜合娛樂活動中心」?

好些年前,口袋裡有三千元就可以在絲路亂闖的輕狂歲月,敦煌鳴沙山上一個黃昏,我們踏著細沙,攀上沙山頂看夕陽,暮色下我們栽進沙裡翻滾下山,黃沙飛揚,塵土漫天,滾到山腳發現,身上的賓館鑰匙丟失了。

如今,家傳戶曉的鳴沙山與月牙泉,「景區」擴大了,「滑沙」遊戲規範了,十五元或二十元一次,給你一塊滑板或大輪胎,如在水上樂園一樣,讓你高速滑下沙丘。沙山另一邊,開闢了越野車樂園,沙灘車超載三人行,帶你穿梭陡峭沙丘,高速跌宕。愛美的女士們可以搞搞藝術攝影,聘一個駐沙丘攝影師,他們會指導擺甫士、並備紅絲巾、綠披肩等道具,指導由二十歲到六十歲的美女,撐腰側身半躺沙丘上,作嬌媚、扮可愛。同場取景有六、七位攝影師,指導的甫士都一樣,連絲巾披肩也是同一款式,攝影師對著顧客驚嘆:「漂亮啊,真漂亮!」

月牙泉旁的小丘,說是什麼「山體內移」封閉了,一位可憐的保安坐在告示旁,負責驅趕遊客。沙丘無路,代表處處是路,很多遊客看不到告示,保安遠遠拿著擴音器,聲嘶力竭在狂號:「不准上去!你!你!你!你這些無恥、不要臉的遊客!不准上去!快回來!無恥的遊客!不要臉!」震天價響,在鳴沙山共鳴。

細沙幼滑溫暖,但當地人叮囑千萬不要赤腳行走,因為很多人在沙丘野餐,隨便打碎玻璃瓶,碎片混於沙中,無從清理,曾有遊人被割傷。管理當局伺機宣傳,在入口提供「保護靴」,十元一對,可防玻璃碎片、防沙粒、防駱駝糞,結果,醜陋的螢光橙色保護靴,遍布鳴沙山,隨處晃動,比酷暑的陽光更刺眼。

鳴沙山就在敦煌市區旁,以往是人們的後花園,夜深時分,漫步沙丘,看看星河談談天,沙子涼快,可以躺在沙山上露宿一宵。現在嚴格管理,景區準時關門清場,遊人連沙漠日落也看不到。

內地的名勝古跡,不再是單純一座古剎、一個石窟、一座名山,為了更好地開發旅遊景點的潛力,「景點」演化成「景區」,名山安裝了「山門」,發展成主題公園。

不論是絲路的鳴沙山、莫高窟、天山天池,或河南陝西的少林寺、龍門石窟、兵馬俑、大雁塔等名勝,皆遵從同一發展軌跡。「景點」不甘原狀,發展成龐然巨物。以往遊覽,車子開到名勝門前,買票入場;如今,景點大規模擴張營業,車子只能停在老遠的停車場,景區是新建的,最少有一個大牌樓、大噴泉、大廣場、大商場。從景區大門走進景點,動輒一兩公里,旅客需要坐「環保電力車」,額外收費;地方政府斥巨資改造景點,爭逐列入「世界遺產」名錄,聲言獲選後不加入場費,實際以兼營龐大景區內的交通運輸而大賺一筆。參觀完畢,景點如西安兵馬俑,回程無車代步,逼你徒步走過「商業區」,挑選紀念品,繼續消費消費。

文化、旅遊是大產業,地方政府為了擴建景區,大規模收地,要安撫農民,協助他們轉業,於是原居民變成小商販,管理上則引導旅客到步行街購物,有時要步行長長整公里才能上車,酷暑下累得要死。

這就是有中國特色的旅遊文化,富起來後,稍有名氣的名勝古跡,皆有人滿之患;為了增加收入,也為了應付遊客大軍疏導人潮,擴建景區、增建大廣場,成為定式。尚幸的是,大部分古跡的主體仍是舊模樣,新建的旅遊娛樂設施多處於外圍地帶,文物保護也嚴肅認真。

要在人潮熙攘中,發思古之幽情,感受山川靈氣,需要心如明鏡、超然物外的深厚道行;未有此功力的話,大可投入主題公園式的到此一遊樂,一同感受廣大人民富起來的喜悅、一種新旅遊文化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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