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rch 21, 2012

桃姐.許鞍華的不可說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1/3/2012刊於《信報》)

阿標永遠坐在這個位置

桃姐住的老人院,在深水埗醫局街街尾,就在我老家的樓下。

取景於此,也許是因為老人院在地面一層,大門口有充足自然光,或能減輕一般老人院的陰沉鬱悶;外面有空地、有公園,旺中帶靜,也方便拍攝。

位處深水埗偏僻處,地鋪無人問津,這裡以前是地產商留作自用的辦公室。十年多前開始,安老成為大生意,昔日這一帶的波樓、辦公室,現在都改裝成老人院。老家大廈的出入口,就夾在老人院正門與側門之間;老人家很安靜,他們隱沒在城市一角,深居簡出,甚少人理會。

晚上經過,我看見永遠坐在正門左方,永遠頭側側的那位阿伯,凝望前方空氣的某一點,阿伯的名字叫「阿標」;在《桃姐》裡,阿標也是天天坐在正門左方,同一位置,同樣表情。

我探頭望了一眼,見到桃姐坐過的沙發與椅子,怎麼連放麻雀枱的位置都一樣?《桃姐》,就是寫實到這個地步。

《桃姐》的真實,在其平淡;平淡得,幾乎沒有起承轉合,幾乎沒有矛盾衝突,沒有高潮迭起沒有優美鏡頭,甚至,好幾個可以催淚煽情的時刻,也輕輕帶過。涓涓細水,緩緩流淌,只剩下生命中的幾個零碎的簡單章節,就是《桃姐》與桃姐的故事。

因為寫實,毋須煽情;那些矛盾衝突,就在每個人心裡。看見桃姐,我們想起上一代老去,想起自己的將來,想起香港老人院很多觸目驚心的場面。那是每個人的真實故事,遇上過的,將會遇上的,將會住進去的、將逝,已逝的。到那一刻,一切就在平平淡淡之中,尊嚴似有若無之中,忘懷、消失。

而這齣冷門、含蓄的電影,在口碑、票房上,都成功了。

中大博群花節講座,請來導演許鞍華訪談,主題是 Humility of Success,「功成百煉」。四百人的大講室不夠坐,聽眾坐滿樓梯、坐滿台前地上。

聽完,有點零碎,但原來又有點主題。在真性情的大導演眼中,有很多東西,是「不可說」、「不須說」、「不能說」的。

主題是「成功」,但許鞍華不談大道理,她說成功不可說。她不知什麼叫成功,「成功」無定論,到你死的那天也不知,死了以後,評價還會變。所以,她沒有談「成功」。

談電影靈感,她說:「說不出來的,就是好題材。」說不出來,就是沒有定見,非一般的新東西。她以《天水圍的日與夜》為例,踏足這社區,感覺「怪異」。如何怪?她還是說了那麼的一點點,例如:住家很小,但馬路很闊。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不尋常處,就代表有故事。

拍了《桃姐》,應該對香港的安老問題、老人院環境、家居照顧等等問題,有些獨特看法?許鞍華又是沒什麼要說的。她告訴大家,自己閑來無事,有時會在公園裡坐,坐呀坐,突然發現,「自己就是他們其中一個」。許鞍華對很多事,都沒有很強烈的意見,也暗合她拍電影的一個要旨:「距離」很重要,與題材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太近、太多事情想講,容易壞事。

問她九七回歸後的電影界有何不同。她說了一句「世風日下」,自我審查而不自覺。詳情?她不說,也是不可說,不敢說。

有藝術系學生問,想做些非主流的事,但常常覺得曲高和寡,不容易受認同,如何是好?許鞍華說,做理想化的事,要偷偷地做,不要事先張揚,不要一開始就打正旗號,要非常狡猾。仍是不可說,不可說……

人家說她很謙虛,許鞍華謙虛地說,她的謙虛也是裝出來的。她告訴大家:要「識撈」。殘酷,但真實;她的語氣讓人感到,其實她一直做不到。

兩小時的講座,她不說大話空話,都是不可言說的言說。什麼是成功?難說;如何找題材?說不出的就好;如何追尋不見容於主流價值的理想?不可張揚不可說,暗渡陳倉。

兩小時的《桃姐》,也是減法之演練。減去市場計算減去大道理、減去煽情減去表情、減去對白減去回憶。絕聖棄智絕巧棄利,只剩下深刻與真實的描畫。感動,因為去掉了一切空話,因為每個人都會這樣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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