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24, 2012

天秤.名片.手表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4/8/2012 刊於《信報》)

那陣子,從工作二十年的崗位退下來,最不習慣、若有所失的一刻,是在正式場合新知舊雨交換名片時,沒有名片可以拿出來;人家自我介紹,總是先說明自己職業,才發現,現代城市人的身分,是以職業定義的。

活在這個世代,我們難以理解,如何不用「職業」去界定一個成年人。古時,我們以「氏族」、「鄉下」介紹自己;當今之世,我見過最長的履歷,有五十頁紙,滿載各種職銜,嘆為觀止,一個人的成就,常以「工作崗位」來界定。香港選舉的「功能界別」,更強化香港人以職業劃分的自我形象,沒有職業,彷彿失去「功能」,找不到一個職場位置,定義不了自己,迷失了。

現代人身上,有兩樣奇怪的東西,一是名片,我們要用名片上的職銜來定義自己;二是手表,我們要用手表上的時間來告訴自己該做什麼。時鐘、手表,並非自有永有,它是從舊日傳統農業社會走向工業化的產物,有位歐洲作家說過:wristwatch is the handcuff of our time. 手表是我們這代人的手鐐。我們每朝被鬧鐘叫醒、準時打咭、以時薪計錢、或定時食藥、或入場看電影,每分每秒,被時間追趕著前行。

到非洲(或很多「發展中」國家)遊歷,總會遇到如「非洲時間」等說法,這是非洲人自嘲,也是當地人對城市人時間觀的嘲諷。Robert Levine在《時間地圖》(Geography of Time) 書談到布隆迪人的「非洲時間觀」,他們語言中的「時間」,有一名稱叫「你是誰」夜晚,那是天快黑齊的傍晚時分,野地有人靠近,你看見人,但看不清是誰,那時就叫「你是誰」夜晚;晚一點,是「差不多所有人都睡著」夜晚;夜深了,叫「沒有人醒著」時間;黎明前最黑暗,叫「差不多有曙光」時間。布隆迪人定義時間,以人的行為與自然變化來描述,不由時針分針主宰。在非洲落後地方約會,當地人不看時鐘,也沒有「準時」概念,總之是「人齊就開始」、「食完飯就來」、「返嚟就郁」,這叫以人為主,隨心而行。你問他們「幾多點」?他們會睜大眼一臉問號。

Levine認為,當代最大反諷之一,乃工業發達,人們製造了那麼多機器,省時方便,但城市人能保留給自己的時間卻少得史無前例。人類學家Allen Johnson形容,現代城市人進入一個「時間饑渴」(time famine) 的怪圈:商品生產力越來越高,意味著人們要用更有效率的方式消耗與消費商品,才能令整個系統運作下去,於是我們工作時不斷「生產」,放假時不斷「消費」,要購物要睇騷,否則會「浪費時間」。工作時,我們擔心手腳太慢「浪費時間」;甚至放假時,我們都會把時間表填得滿滿,擔心無所事事會「浪費時間」。在香港地,我們從小被教化,時間就是金錢,嘥錢,好大罪。

香港的「時間金錢觀」與隨之而起的反彈,在颱風季節看得很清楚。台灣作家平路以旁觀者身份觀察,香港對八號風球的「颱風假」很執著,非肯定打大風,也不會宣布放「風假」;八號風球一取消,大家要兩小時內上班報到。平路說,台灣有颱風侵襲,通常早一天就宣布明天停學停市,那麼若預測錯誤,風不打來、風不夠大怎麼辦?台灣人就當作多一天意外假期,皆大歡喜。哪像香港,錙銖必較,掛八號風球時間準確至以「分鐘」算,僱主工人都恐防手停口停,影響生產力;時間就是金錢,停工等如無錢。

近日,颱風天秤距離香港還遠,傳媒已大篇幅報道,香港人民熱切期盼。少部分人擔心假期節目受影響,大部分人不斷追問:天秤幾時打到嚟,幾時掛八號?

打風假期,特別可愛,除了明正言順逃離職場的工作規律,更重要的是,平日的假期,根本不算假期,我們習慣排滿飯局、上堂、瑜伽facial、踢波、打機,沒錯那是你選擇做的事,但放假很忙,同樣每時每刻盯著手表做人,與時間競賽,沒多少放鬆過。

打風了,一切瑣事要事雜務要務,全部取消。風雨聲中,你暫時不需用一張名片,去定義自己的存在;忽爾閑來無事,你可以脫下手表,享受真正屬於自己的時間,一切空白,等待你填上、或不填上。

強颱風天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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