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2, 2012

災難採訪的同理心



(本文 12/10/2012 刊於《香港經濟日報》)

每有大災,消防救急扶危,新聞片段中,總見到攝影師搶位擋路,消防大叫:「讓開讓開!救人呀!」又會見到記者追訪死者家屬,旁敲側擊,希望得到一個 ‘soundbite’

那天晚上,當煙花過後,沉船災難消息傳出,大家伏在電視機前看直播,見到一對墮海獲救的夫婦驚魂未定,記者與攝影機一湧而上,輪番追訪沉船一刻,混亂中女士很不滿,不停說:我已答了兩次,我已答了兩次──而他們一對子女當時仍然失蹤。

筆者不敢「站在道德高地」批評行家的採訪手法,因為每當看到此情此景,我都反躬自問,多年前還是一位小小記者時,有沒有追問過死者家屬「你感受如何」等愚蠢問題,筆者記不起,但不肯定無,因為在實際環境裡,為爭分奪秒完成工作,稍一閃念,很自然衝口而出。

香港彈丸之地,但記者密度之高,可能屬世界之最。然而大家可以留意,攝影記者亂中有序,互有默契,搶位拍攝運送傷者,同時在後退、在讓路,絕大部分情況沒有阻礙救援。但最近增添了熱心的「公民攝影記者」,拍攝新聞即時上網,更一馬當先搶位,令一眾專業攝影記者頭痛不已。

或許觀眾會問,一張相片一句訪問真的那麼重要嗎?為何不考慮傷者感受?同行如敵國,香港媒介的競爭,往往具體而微至一張相片、一個鏡頭、或記者的現場訪問會否比「友台」快三十秒直播出街而「分高下」。新聞主管愛詰問為何「人有你無」;行內自嘲:「獨家當然好,但最緊要不能獨無。」

前線記者追訪輕傷者,也有實際需要,政府當時未公布海難詳情,沉船實況是一個謎,親歷其境的乘客是重要見證人,記者第一時間提問乃職責所在。問題是,新聞行業待遇低,記者流失快,第一時間奔赴現場採訪的,可能是兼職的大學生、或是一兩年經驗的小記者,激烈競爭下,未必有足夠敏感度考慮苦主感受;再加上現場環境混亂,記者心急提問,語氣難以溫婉平靜──儘管如此,都不應是發問「愚蠢問題」的藉口。

這次海難,仍聽到記者追問苦主「感受」、「失蹤孩子情況」等刺痛人心的問題。若情況許可,打開話題可以有技巧一點,例如先徵得受害者同意,尊重他們談或不談的意願,再問「沉船當時情況如何?」、「你現在最希望得到什麼幫助?」從事實出發,若傷者有特別感受,自會流露,不須苦苦追問。

曾經聽說,香港記者超乎尋常的拼搏與競爭心態,乃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英有關香港前途談判時演變出來。當時中英秘密談判,外交官一顰一笑、唸一句詩,都關乎香港人命運,記者都要窮追到底。但今時今日的災難新聞,是否還要懷著這種心態,值得深思。

如何採訪災難時更有同情心,牽涉積習已久的採訪文化與媒體管理層所訂的成敗標準,前線記者有時感到身不由己,也許有一個很簡單的做法可嘗試。

有科學家發現,人類的思維與高智慧猿猴的最大分別,是人有「同理心」,即是人類能夠代入別人處境,想其所想、憂其所憂。大災當前,不要把傷者當成「被訪者」,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代入他們痛失至親的心情,自然知道,什麼問題可問,用什麼態度去問,什麼時候要收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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