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31, 2013

世界盡頭的藍天



世上有一個地方叫 ‘World’s End’,「世界盡頭」景點,一聽名字就知是騙局。

如果旅客抱著「勇闖世界盡頭」的懶係浪漫想法踏足這山,無疑會太天真。這裡是斯里蘭卡山區,一個高原國家公園裡的懸崖。不能怪當地人取名「世界盡頭」,對山民而言,他們一生所見,就是延綿不絕的山嶺,群山就是他們的世界,人們爬上二千米高山,發現無人迹的高原,走到最遠,是一道據說八百米高的絕壁,路盡於此,也就理所當然成為他們的「世界盡頭」。不打誑語,都是觀點與角度。

旅客遠赴此地,終於登臨「世界盡頭」,反應就是無反應,最多「哦」的一聲,心想:這裡名字改得真好。
嘿嘿,所謂世界盡頭,就是這裡


懸崖當然沒有八百米高,也沒香港獅子山的獅子頭般險峻。看到了雲海,不錯。像我這種自以為看過各種形態日出日落風雷雨電雲天星宿的麻煩友,要認同lonely planet裡最常濫用的 ‘stunning’ 一字,越來越難。

但是,這裡確實 stunning

那天黎明,tuk tuk開上高原,一路上,是透徹藍天。很久、很久,沒見過。

藍藍的天,明淨空氣,喚醒了沉睡的感觸。

為簡單不過的一個藍天感動,是不是瘋了。





慢行在蔚藍天空下,瘴氣裡的城市人,喪失了幾多而不自知。
 
回到香港,落機。那些所謂藍天,根本不藍。

一層煙幕、一層灰霾。偶然,會有幾小時的澄淨藍天,但往往轉眼即逝。

在香港,我要選擇一個真正藍天,才會出發遠足,最近,一直等不到。

從前有一個說法,謂香港的空氣污染主要來自珠三角,所以當黃金周假期,內地工廠皆停工時,我們就會看見清澈的藍天。留意一下,幾年來的內地長假期,香港的天空不見得有多藍。

從前又有一個說法,謂空氣污染是因為微風吹不散煙塵微粒,但細看天氣報告,雖有時吹四、五級風,香港上空那層微灰微黃的瘴氣,也吹不散。

往日,大北風吹過,一場豪雨後天色放晴,就會把空氣中的污垢洗淨。這倒是對的,但近來的直觀,久違了的晴空,通常捱不到半天,煙塵重臨,又把香港厚厚罩著。

我們早已習慣與污濁空氣共存,灰黑的天空已成為生活的一部分。我們身經百戰,自小患上哮喘、鼻敏感、呼吸道感染,明查暗訪中醫、西醫、中西合壁的神醫,而竟然不死,活到今天尚算健在,超人,就是這樣鍊成的。

近日,中國北方陰霾天氣驚人,大霧加微粒污染,年年如是,抵受著惡劣環境,剩下來的人,已飽經考驗,生命力最頑強,不再東亞病夫,無敵了。

那些日落「咸蛋黃」,太陽只餘輪廓,黯淡無力,不是美景,全因污染。


真正的藍天,不可能見到咸蛋黃。

斯里蘭卡高山上看日出,太陽露面第五秒,耀眼光芒,你已不能直望。

天空,本來如是;而我們早已忘記,或從未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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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day, January 27, 2013

IFC頂樓田野考察



關於IFC頂樓,我想說的,其實真的很少。

那些需要上IFC頂樓兌現承諾的朋友,有幾點需要注意:

1. IFC頂樓不容易上,辦公室大堂沒有直達電梯,上頂樓,需要專人安排,乘坐工作電梯。

2. IFC頂樓跳下來,其實未必死,多數唔死。原因如圖所示:



IFC頂樓跳下去,很可能跌落幾層之下的平台
IFC層數越高,形狀越尖,樓面越細,從頂樓躍下,多數會跌在幾層樓下的平台,要從頂樓直達地上,需要細心選擇起跳位置,而且起始橫向動力需求較大,要有粗壯的腳瓜,搞不好,掛在平台上,半死不活,慘過北極熊被困浮冰。

3. 較為有把握的方式,乃乘搭抹窗用的吊臂及吊船。IFC頂樓,其實是清潔用的吊船工作台;惟dream bear若要借吊船一用,根據香港法例,他先要到職業訓練局登記,交一千五百元(可能是兩千五,忘記了),接受兩天培訓,取得認可的吊船操作訓練證書,方能登船。

這個位置起跳,較有把握。
4. 吊船上,起跳前,請望望我們的香港。


是什麼人,把我們的香港,搞得烏煙瘴氣。這裡有一個特首,推薦dream bear做政協常委,讚譽他有「戰鬥力」,戰誰?鬥誰?這是什麼語言?什麼心態?

這裡有更多的僂儸,擅長鑽營拉關係、唯權是尚充大頭、吹噓朝中有人壯聲威、視法律於無物、拉攏傳媒大亨扭曲輿論、然後分贓不勻鬼打鬼。IFC頂樓,只見日光無力,月落星沉。

5. 吊船上,起跳前,請回望世上最大的陽具,IFC


Dream Bear指明要在國際金融中心二期,一跳以謝天下,尖啤把賭注提升至IFC的高度,自是經過一番慎思。國金中心二期外型,有人說像斷臂熊掌,Dream Bear念念不忘,甚不吉利。IFC在中環擎天一柱,我講過好多次,無論遠觀近望,它就是一根陽具。

對古人而言,世上最高深莫測的事情,莫過於無中生有,搞搞吓就會生個仔,太不可思議。初民不懂生物學,沒有基因圖譜,只能膜拜生殖器祈求家族繁衍,以振聲威,增加生產力,搞好GDP,千秋萬代,歷史留名。每個文明都經歷生殖器崇拜的階段,美洲部落彰顯權力之巨柱圖騰,也就是陽具崇拜的演化變奏;中文「祖」字之「且」,也就是男根的象徵。當今之世,以巨廈作圖騰,與天比高為盛世標的,正是原始權力慾的現代版本。Dream BearIFC2至死不渝,念念不忘,必有前因。

6. 關於IFC,我想說的,其實只是這個:


我一直贊同新鴻基退出除夕煙花匯演。

迎接新一年,每年維港上空,都出現這不雅景觀,成何體統。

自古多情空餘恨,safe sex很重要;玩政治,談交易,瞓身護主,卻遭用完即棄;一夜情緣,未曾深愛已無情,反轉豬肚就係屎,情何以堪。

而我等香港人,花生都吃光,食到口臭,只有淚兩行。

Saturday, January 26, 2013

強國版《尋找他鄉的故事》


每次聽到亞視與無綫的高層開口說自己的節目幾有質素、幾有競爭力,我會冷笑,再為香港人感到悲哀:香港人,你都有今日。

剛寫完《尋找他鄉新故事》一文,亞視高層又在立法會會議上,講香港電視市場有幾大競爭,其中一個陳年例子、發霉回憶,就是十幾年前的《尋找他鄉的故事》。詞窮至此,厚顏至此,光輝盡在昨天,重好意思講?

正所謂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亞視高層們提醒了我,上文《尋找他鄉新故事》,寫寫吓還有一些小節想講未講。

就是,作為一個紀錄片製作人、一個較常遊走世界各地古怪角落的旅人,我一直覺得《尋找他鄉的故事》好易拍。

好易拍,沒有貶義,只是說,中國人的漂泊故事,隨街都係,肯做,肯畀錢,加些心思,人的故事,連繫中國近代史,再加異鄉風情,流落異鄉的細節,想走不能走,矛盾、無奈、人生交叉點、困頓、消磨、淒風冷雨,再加幾鏡日出日落、雲淡風輕、驚濤拍岸、滄海桑田之類,嘩,拍完。(當然,最先想到要做的是神,如我般馬後炮,則明顯是酸溜溜眼紅唔抵得,不贅。)

是次到斯里蘭卡,碰到一位法國人,他一見到我等中國人,雙眼放光,很主動和我們談天。

他在法國當地產代理,賣什麼?幫人買賣酒莊。最近他有一個中國大陸的客人,到波爾多,買了十個酒莊,目標是買二十個,他發達了,中國人救活了他的經濟。中國人前陣子炒Lafite,最近轉炒Cognac,炒到興起,不如買起酒莊更直接。我問法國人:不怕酒莊都給中國人買哂嗎?

法國人說:「我哋成地都係酒莊,你買得哂咩?」

看著法國人的眼神,我就明白,強國說世上沒有普世價值,大錯特錯,「見錢開眼」,就是放諸四海皆準的普世價值,雞髀打人牙骹軟,幾時都係真的。

短短十年,已時移世易,中國人尋找他鄉的故事,有很多驚人續集。謹向收視率比零多一點而竟然收視四六開的亞視建議,考慮重塑亞視奇迹,開拍《尋找他鄉的故事》強國版。

故題舉隅數則:

在法國,追蹤大舉收購酒莊的大老闆、在香榭麗舍大道搶購名牌的中國百姓,深度描繪中國人富起來、走出去的時代面貌;抱著世界大同的理想,搶救法國經濟的偉大情操。

同時,在澳洲、新西蘭、荷蘭等地,紀錄中國人堅決不信中國貨,走出國門搶購奶粉的盛況,展示強國的獨特國家形象,秋水共長天一色,LV與奶粉齊掃的景致。

在美國名牌大學,找尋官二代富二代的足跡,紀錄他們改名換姓,不認父母的內心交戰。

找尋美加地產代理,了解中國留學生,帶著一匧現金買豪宅的盛世奇景。深度剖釋中國有44%千萬富豪有打算移民、85%千萬富豪打算送子女出國讀書的尋找他鄉心態。
 
闖進澳門賭場的私人貴賓廳,拍攝那些每個二十五萬元至一百萬元的精緻水晶籌碼,了解地下錢莊的運作,黨和國家精英把錢運走的途徑。

在非洲安哥拉、剛果、南蘇丹,尋找勇於冒險,走在最前,愛與極權軍政府合作,開採石油金礦的先進中國人。

在阿富汗、伊拉克,遇上中國的修路隊,他們人工低微,在沙漠中度日,隨時遇上恐怖襲擊,只求賺多個錢的「無辦法要搵食」心態。

在新加坡,遇上大好前途的中國大學生,不惜放下一切來當幼兒園保母,只求護照一本,只為「自由」二字。

當然,又豈可遺漏了我在斯里蘭卡遇上的漂泊一族:那些為了一本護照,甘願放棄內地居民身份,結果要無間漂泊、無止遊走的浪遊一族。(見《尋找他鄉新故事》)

亞視,請再造奇迹,拍強國版《尋找他鄉的故事》,覆滅之前做一件好事,我們會懷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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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anuary 25, 2013

尋找他鄉新故事



區家麟|絢麗荒涼(原文25/1/2013刊於《信報》)
 
久遠的那些年,在非洲亂闖,有一件事,初覺驚奇,後來才知尋常不過:無論你去的角落有多偏僻,小鎮的名字多陌生,你總會找到中國餐館,餐館裡,總有一位落泊的老闆。

餐館老闆,通常兩鬢蒼蒼,他與憔悴的財神、笑容僵硬的福祿壽為伴,緊緊黏住幽暗的收銀櫃枱。看到中國面孔的背囊友推門,他抬頭注視,眼神卻迷惘,如在尋覓離散的碎片;還未點菜,老闆緩慢地、一句、一句,開始和你說故事,他們似乎有一個世紀沒有碰過中國人、沒說過國語。黃面孔的過客,微光裡的煙圈,翻動一室暗湧。

死寂餐館,黑暗角落,每人都有一個流落異鄉的故事。他只願意開三兩盞燈,眉頭深鎖,告訴你滯留肯雅蒙巴莎或馬達加斯加肥拿晏疏的緣由,如國共內戰、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年輕一輩,則是隨父母而來,鬱困於世界盡處,遺傳著上一代的憂戚無奈,嘆無處可逃。

當初為何選擇這等落後地方啊?「唉,搵食,無辦法啦!」世上每個國家,尤其是非洲的殖民地獨立時,都有過盼望,也真的欣欣向榮過一小段日子,中國人一向容易相信明天會更好,他們就來了。既不喜歡,為何不回國?「唉,無辦法啦,搵食!」少小離家,鄉關路遠,人面全非,回國已不可能,只能繼續炒自己也不相信的中國菜。

錢是賺到一點的,但他們無根,又看不起當地人,「黑鬼做嘢慢,又懶」。小城鎮,總有一群華人,但他們不喜歡交往,又大陸又台灣又香港人,隔膜大,是非多,未至老死不相往來,但免得就免。朋友少、圈子枯燥,很悶,「搵食無辦法啦」,就是二十年前,尋找他鄉故事的永恆金句。

這次在斯里蘭卡碰到的,是中國的背包旅客。

她是一個孤身的重慶女孩,名字我沒問,我們在斯里蘭卡的慢火車二等車廂遇上。談了沒幾句,她高聲疾呼:「我喜歡自由的生活,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大學畢業,念英語專業,在重慶的學校有一分穩定工作,但她辭了工,到新加坡當幼兒院保母,還清幾萬元勞務費後,現在有餘錢,她省吃儉用,到處遊歷。

朋友說她笨,好工作不要,遠走他鄉當保母,她說,不喜歡內地,那裡的人只有單一價值觀:「女人二十五歲要結婚,要找條件好的男人,好男人的定義,就是有穩定工作,有車有樓,只講錢,沒有其他。為甚麼女人要二十五歲前結婚,因為有條件的好男人,一定挑年輕的;還有,買車不是只求代步,一定要買好的,用來炫耀。很大壓力,看不到未來,沒有自己。」

「對,很多人都很有錢,但他們只有錢,其他甚麼都沒有。」

重慶女孩覺得新加坡環境好,做事有規矩,準備長做,希望拿到新加坡護照。會回中國嗎?她說,父母在,家總要回的,但趁年輕,要到處闖。

她笑著問我們:「你們香港人,也好像不喜歡稱自己做中國人吧?」

轉車了,她跳上了擠逼的三等車廂,我們沒有再碰上。

沿路遇上的內地背囊客,都是女子,也許中國男人壓力大,放不下,不能跳脫、不能任性,也許還不能揹著寒酸的背包。我遇上杭州女子,是在斯里蘭卡山區,一個孤懸山脊只有四間房的小民宿,溫文的老闆告訴我,有一個中國女子,已住了四天。

她長期躲在房裡不露面,後來終於在吃早餐時碰見,杭州女子說,這民宿有全斯里蘭卡最快的wifi上網,她在房裡幹活!

她在尼泊爾、印度、斯里蘭卡已經遊歷四個月,身為一個設計師,她一邊旅行,一邊打理網上小飾物買賣生意,維持生計。她想去西藏,問:「香港人拿著回鄉證去西藏容易嗎?」無問題啊,不如外國人般敏感,大部分時間可自由進出。

「我不能啊。」杭州女子說:「我拿澳洲護照的,我算是外國人了。」原來,她在澳洲讀書工作,持有澳洲護照,回國時給中國海關發現了,中國不容許雙重國籍,出入境部門沒收了她的居民身分證及中國護照。她不打算住在澳洲,父母又在杭州,只好用澳洲護照申請中國簽證探親兼長住。

「簽證有效期兩年,但每三個月要離境一次,於是我每三個月就給自己一次理由出國旅行。」如是者,七年過去。她不能長期留在杭州,每三個月就要找一個地方出境,世上很多地方她已去過。

「這種生活,初時覺得很有趣,慢慢覺得,有點累。」她苦笑著,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漂泊,就是因為一個澳洲護照。

我們在火車站話別:請你下一次要出境時,來香港吧,如果你不想走得太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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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January 23, 2013

蘭卡stunning一景




在斯里蘭卡吃咖哩,民宿屋主最愛盯著你,笑著問:「如何?」

在旁的歐洲遊客,永遠擺出百分之九百超絕誇張的神情,睜大眼、O嘴、驚呼、搖頭讚美每一餐: ‘excellent!’, ‘the best I’ve ever had!’, ‘It’s sooooooo delicious~~’,最令我O嘴的一句是 ‘OHHHHMY G—O—D~~~~!!!

我連忙看看我的幾盤咖哩,我是不是遺漏了一些甚麼還未吃。看來沒有。

斯里蘭卡民宿餐牌上的選擇,有咖哩雞、咖哩薯仔、咖哩菜、咖哩蛋;我嘗過了味道很好的咖哩,今晚這餐也不錯,我以一貫持平中立客觀實事求是的姿態回答老闆說:it’s good。顯得太過平實,相比國際友人的讚頌,我的語氣簡直在諷刺踩人。

這裡是Ella,斯里蘭卡山區,lonely planet裡,好些介紹說這一帶山區景緻 ‘stunning’,說著類似 ‘on a clear day, you can see forever’ 的說話,我都當無睇過。寫得旅遊書當然說這裡好景,否則有彈無讚,遊人不來,就不會買你的書了。

Ella這地方,不可能stunning,這裡山勢起伏不大,沒有尖峰沒有深谷沒有奇石,整個山區都是茶場,茶場興旺了百年,正因為這裡霧氣重。觀景,不能抱期望。

再者,連續落了多天暴雨,民宿老闆說,這個月,他只看見四小時太陽。

雲霧繾綣的山野,偶然也有美景的,遠道而來,這裡唯一活動是遠足,於是,下著微雨,也起步吧。

我相信,每一條路,都有獨特風景。(動聽,可安慰自己)

如果沒有獨特風景,也總算走過,過程最重要。(也似乎有點說服力)

如果過程也沒有甚麼,就當鍛鍊身體吧。(老遠跑來鍛鍊……?)


目標叫Ella Rock,附近一個地標的懸崖頂,起步不久,就有獨特風景:走在火車軌上。這裡的百年山區小火車,班次少,路軌地基平坦、不積水、有穩當踏腳處,很好走。行路軌喎,未試過,興奮了十分鐘。

然後,開始不對勁,霧氣不散,又迷路,看山頂,很大霧,爬上去,準是一片灰白,甚麼也看不見,想過放棄。

既來到此,多走一步吧。

走了兩小時,最後一段,山勢高峭,爬得氣喘,得到山頂,仍是大霧,只是偶然霞氣略散,揭開山谷的面紗,大概就是這樣:


也不錯,像香港的鑽石山。

絕大部分山客,來到山頂觀景點就回頭。Ella Rock的山頂,是一大片平原,有密林,幽深、霧又起。


既來到此,多走一步吧。

於是,我們走進無人之境,一步一驚愕。Stun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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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anuary 18, 2013

斯里蘭卡 菩提樹下



區家麟|絢麗荒涼(原文18/1/2013刊於《信報》)

二千多年前所栽種的菩提樹,當然不是這一棵。

話說,公元前三百年,印度的佛教僧團到斯里蘭卡弘法,他們從佛祖悟道的菩提樹,摘下一枝,種在斯里蘭卡古都Anuradhapura,從此,這棵菩提樹成為聖物。

佛祖提倡眾生平等,導人了脫生死,希望打破古印度種姓制度的階級藩籬,宏願未能在印度生根,卻在亞洲其他地區結果。南傳佛教來到斯里蘭卡,千百年來,人們悉心照料佛祖的菩提樹,這棵菩提樹,據說是同類菩提樹中,歷史紀錄最完備、信徒無間斷照料的最老一棵。

見過很多菩提樹,任你是一千年、兩千年的老樹,菩提樹幹不特別粗,也沒有盤根錯節,沒有蒼老枝枒,沒有歲月留痕;印象中的菩提樹,樹冠對稱寬廣,穩重安詳,讓人們有安歇的庇蔭。

二千多年前的菩提樹,會是一棵怎樣的樹?

來到斯里蘭卡中部的Anuradhapura,古都廢墟,栽種了很多菩提樹,滂沱雨後,藍天明淨;林蔭綠地,流水淙淙;白鷺伴著黃牛,野猴飛躍高枝,稻草人撐著雨傘。然而,大道的方向、朝聖者的腳步,皆直指神聖菩提樹所在的庭園;聖地方圓數百米,有圍牆與草地分隔,軍警守衛,就是為了保護斯里蘭卡人的信仰象徵。

朝聖者穿著白衣,脫下沾污的鞋,走進大院,膜拜、誦經、許願。猴子滿園奔走,搜掠善信供奉的花果,牠們一手抓起佛祖座前的蓮花、剝去花瓣大嚼花芯,尚未成熟的蓮子,想必也清香好吃。

好了,而今問題在,菩提樹呢,菩提樹在哪裡?

二千多年的菩提樹,理應矚目。人們的目光,朝向大院裡三層高的神壇;神壇正中,像有幾棵大樹。不過,大樹被牢牢困在神壇裡,看不見樹的根頭,樹冠不算小,長長的樹葉尖告訴你,那是菩提樹無誤;再看朝聖者不斷在神壇的洞口獻花,帶來氈子鋪在地上,靜坐誦經;毫無疑問,這就是神聖古老、佛祖悟道同根而生的菩提樹。

被三重神壇圍繞的菩提樹
自古以來,斯里蘭卡人尊崇菩提樹,村落旁、庭園中,普通一棵菩提樹,常有神壇團團圍住,神壇有淡素的、有華麗的、有簡單如花槽的、也有裝滿燈飾、兩三層高的。

眼前這棵眾人膜拜的神聖菩提樹,被高牆、旗幡與守衛重重阻隔,觸不著、也看不清。你甚至會懷疑,這就是萬人景仰的菩提樹?神壇裡,是一棵樹,還是很多棵樹?誰知道這是否就是二千多年前那棵菩提樹?

佛教渡人,有八萬四千種法門,看斯里蘭卡人和顏善目,遠來菩提樹前虔敬念經,臉上永遠掛著真摯憨厚的微笑。當神壇建成,菩提有樹無樹,是樹非樹,早已無關宏旨。

另一件斯里蘭卡國寶,是佛牙舍利。相傳佛陀弟子在釋迦牟尼離開人世後,於火化的骨灰裡找到了佛牙,其中一顆,公元三百年送到斯里蘭卡,深得歷代王族尊崇。這顆佛牙,被斯里蘭卡人視為君王管治合法性的信物,曾有皇帝把佛牙放置在頭頂出巡,以彰顯權威;發生大旱時,僧侶護送佛牙巡遊,據說會天降甘霖;殖民地時代,英國人以佛牙保護者自居,協調各方勢力,以示其懷柔管治的誠意;九十年代泰米爾猛虎游擊隊以汽車炸彈撞擊收藏佛牙的大寺,佛塔僅輕微受損,也被喻為「神跡」。

國寶佛牙收藏在文化重鎮Kandy一個高二十米的佛塔中,塔中有塔,共有六重。朝聖者只能在塔前叩首,向著金碧輝煌的寶塔誦經許願。佛牙?據說深藏塔中,不見蹤影,不易露相,佛牙是有是無,或虛或實,誰又在意。


佛牙深藏六重寶塔中

斯里蘭卡,可歸類為「後烽火大地」,內戰數年前於血腥中結束,百廢待興。半世紀前英國人留下的鐵路系統,仍在蹣跚慢行;首都可倫坡的繁忙路口,仍有交通警站崗指揮車流。和平以後,遊客大軍重臨,斯里蘭卡人的微笑和眼神,依然真摯。現代的消費文化初起步,濁世洪流,無處不惹塵埃,但願人們心中的菩提樹,依然純淨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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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anuary 15, 2013

北方魔掌 文字抗衡 (轉載)

 (自SHARE訪問一篇,原文15/1/2013刊於《蘋果日報》)

一場反國民教育運動,浩浩蕩蕩。再樂觀的人,也感受到那隻由北南下的無形之手,要伸來摸你兒子了。兩本書因此役而誕生,資深新聞工作者區家麟《我的奇幻國情教育》記述他在這些年間看到的荒誕中國;葉蔭聰的《為下一代覺醒》是 整個運動的評論結集,這是他們發動的國民教育。

記者:何兆彬
攝影:蔡家輝、何兆彬

我也同情過國內政府

作為專業 新聞工作者,區家麟《我的奇幻國情教育》一書的立場絕不「客觀」,它記述這個前新聞工作者在內地的所見所聞:空置的鬼城、古廟景點變景區、不排隊的世 博……他嚴厲批評國內的荒誕現象,絕不手軟。

區:「從前我不覺得自己批判味重,直至2001年左右朱鎔基時代,我甚至有點同情國內政府,我記得很清楚,當 時到中央電視台採訪,跟國內記者談起上來,他們都覺得中國前途一片美好,因為當年朱鎔基鼓勵新聞界揭露貪污,我們都看見國家有進步。當年國內又搞國退民 進,國家膽敢把財產下放、放權,司法又見改革,當年就是國內法律界都看見了司法改革。同時國內開始辦國情交流班,媒界高層都有去過,印象深刻的是有很多講 者十分開放,他們在交流班上公開批評共產黨、人大制度,而且批評得很尖銳!那個年代,我自己也並不是那麼批判。」可惜之後十年,每下愈況,「各方面都在倒 退,官越來越貪,也越來越有錢,金權結合起來十分可怕。他們監控媒體也越來越厲害,我自己對國內的態度也漸有轉變。」

2008年奧運,港人大概都記得當年中國國勢向上,「盛世」之說開始流行,港人的中國人身份認同也屢創新高,「我記得2007-2008年,港人對中國人身份認同最高點,是在 四川地震發生後,再有奧運,但之後發生了毒奶粉,然後認同感就持續向下了。

區家麟:「我想我比起書中的我,我是愛國一點的。如果你問我會否自稱是中國人, 這問題很難答,外國人若不知香港在那裏,我會答中國人,但若知道對方對中國有偏見,我會說我是『香港的中國人』(Hong Kong Chinese),但對上海人我當然會說自己是香港人。無論如何,我不會否認自己是中國人。尤其回國內採訪,我很明白為何國內很多人甘於接受現狀,因為他 們窮了好久,改革開放三十年,他們生活改善了很多,只是在這個背後,我很同意程益中所說:『如今這個豐衣足食,只是在一個豬圈內的豐衣足食。』他們餵飽你,但沒有顧及你的尊嚴,他們扭曲新聞,壞事做盡,這種情況不值得高興。」

中國強大,港人怎自處?

區家麟自認愛國,談到近一年冒起,要與中國切斷關係的「本土派」,他無法認同。他對中國的感情,得從大學談起,念書時,一有假期就常往國內旅行,「我對內地是有感情的,也不會覺得 他們污糟邋遢或甚麼的,即使看到他們隨街大小便,又或到處打架,也不會怎樣,農民本來就這樣。」

一如很多同代人,六四改變了區家麟一生,「我讀新聞系,喜 歡拍紀錄片,本來心想拍片好過做新聞,但我實習第一天剛好是六月三日,一踏進Newsroom就發生這件事,我們這一代都知道無法脫離這漩渦,知道香港會 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然後它又影響了好多記者,很多人辭職,移民去了,也出現了很多機會給我們這一代。」

九十年代初入行做記者,區家麟回憶,當年根本沒有所謂「China Desk」(中國線)記者,也沒有駐北京記者,他的身份,是時常出入北京的記者,之後他開始做《新聞透視》,常採訪中國題材。「香港採訪的新聞多是內部爭 議,但中國題材,往往是乘大幾千萬倍,對我來說國內新聞大得多,所以我盡量回內地採訪,也喜歡回國採訪。只要你回內地採訪就會發現,內地新聞之荒誕無稽, 俯拾皆是。」

這些文章寫了好一陣子,一直未找到出版的理由,終於成書的契機就在「國民教育」一役上。「想了數年,都沒有一個很好的出版理由,但在國民教育 的爭議上,我發現自己一直關心的,就是國民教育的主題:我們該怎去理解中國?透過遊歷?要注意甚麼?在中國如此強大之下,港人怎樣自處?原來我一直在寫這 個。」結果結集成書的,都成了「唱衰中國」的文章,正好是國民教育支持者最反對之處,「做記者的本性,就是多用批判國度來愛國,龍應台就說過,醫生替你照 肺,當然是特別注意你有問題的那一邊肺,而不是健康的一邊。做記者也一樣,歌功頌德的事情已有太多人在做了。」

為香港媒體被收編,新聞自由 被打壓,教育有國民教育、釋法損害司法制度,每方面都在變壞,無日無之,香港正處於生死的Critical(關鍵)時刻,區:「現在只是越來越赤裸。我不 贊成把文字Inflat(通脹)得太快,說Critical,我相信未來一定更Critical的!」

葉蔭聰:六四後不寄望有政治改革

區 家麟的新書受國民教育啟發而出版,相對來說,葉蔭聰(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導師)主編的《為下一代覺醒》,就更是直接紀錄了整個反國民教育運動,書內作者眾多,包括家長關注組陳惜姿、安裕、李照興、梁文道、李怡、程翔等等。過去幾年,隨着公民社會的壯大,政論這類書也進佔了書店「豬肉枱」。回看整個反國民教 育運動,它最與別不同之處,是多了從前在遊行路途上不見的師奶、學生參與,葉蔭聰:「它最與以往不同的是,多了從沒參與社運的群眾積極參與,有的是校友、 有的是家長,也有學生。一個運動,不應該只是所謂專業運動搞手參與,它應該是闊的,有不同的群眾參與,才會成功。另一點,是教育議題政治化,人的覺醒不是 指我們知道答案了,而是大家知道它是個問題,我不是說過去教育不是政治議題,只是大家不認為它是罷了。在殖民地政府年代,它也關乎政府對社會的控制。」

他清楚記得,回歸後國情交流團的出現:「我由02年開始在嶺南教書,當時我開始感覺到很多學生去國情交流團,這跟我成長的年代有所不同,從前永不會有人『磅水』給我回國的,它很明顯有政治成份,所以03年開始我跟同事陳順馨就搞了一個課程,特別調校過後,針對49年後共產中國的歷史,這有點對着幹的味道。」

他承認,這就是他搞的國民教育。區家麟回憶朱鎔基上台後,曾對中共政權產生過期望,葉蔭聰有所不同:「我只有在大學一年級時,才有這種期望,那是在八九年 之前,當時國內會討論得較多政治改革。其實有些親共左派說英殖時代香港沒有民主,那是對的,特別在1984年之前,後來為甚麼有改變?不是英國人大發善 心,而是當年中國也在進行政治改革,那怎可能不讓即將回歸的香港有呢?」六四之後,他坦言對國內民主改革已沒有期望了。

辦網上媒體

反國民教育運動的其中一個特點,是大概這段時期開始,不少港人深切感受到中共對香港赤裸的干預,不論是傳媒、教育、司法,同時期,抗共壯大了多種「本土派」,「七十年代中開始香港人出現了強烈的認同感,也同時也出現了很多種民族主義,例如與中共關係不好的「支聯會」,留意它是『支援愛國民主運動聯合會』。但近這幾年出現的反大陸化,無論你說自治又好、有人說獨立也好,它不同之處,在於到現在這麼多反共社群,他們不再認同自己是中國民族主義,例如『我 是香港人,不是中國人』,這是一種巨大的變化。」葉蔭聰認為這是種政治結果:「族群的認同,往往是政治壓力增大時產生的。我相對來說是自由主義者,應該容納多元嘛,我甚至認為大家可以討論香港獨立,這不應該是個禁忌。但我自己認為中港關係越來越緊密,不是一刀就能切斷的。全世界大概也沒有地方是中央不民主 化,但地方是有民主的吧。」他同意中共確越來越赤裸地干預香港事務,香港人對未來難言樂觀:「香港是在龐大政權下的小小地方,我們能力有限,不容樂觀,但 香港仍然有很大空間,中共要把香港變成完全能控制的地方並不容易,例如立法會再選下去,即使泛民不能變大多數,要消滅他們也不容易。而在公民社會,近年聲 音反而是越來越大的。」

作為獨立媒體(www.inmediahk.net)創辦人之一,他認為媒體是他能出一分力的地方,「香港主流媒體的染紅情況很嚴 重,他們的空間不大。但全世界的媒體環境都變化很大,例如從前大家都看TVB,但如今不看它的人越來越多了。獨媒創於04年,我們沒有人有能力去買主流媒體,但卻是有能力使主流媒體的影響力下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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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奇幻國情教育》


Sunday, January 13, 2013

談書

最近,Jet Magazine邀我書面答問,談書。他們有些問題頗有趣,或許大家都會想。一路答,我發現自己最近讀書的興趣都很實際,覺得好的書,都是能解答一些大問題的書,而且是有趣味,容易讀懂的。

訪問刊於Jet Magazine一月號。下文為部分書面答問,並加補充。

J (Jet Magazine), A (本人)

J: 喜歡看書嗎?何時開始喜歡上的?  
A: 初中時,迷上金庸與Isaac Asimov的科幻小說。(從小培養拿起書本的習慣,不要對書煩厭、恐懼,很重要。具體讀什麼,其實不太重要。)

J: 現有多少本藏書 
A: 藏書無數過,只知我家所有牆都已變成書架,買書的速度遠超讀書的速度。

J: 喜歡甚麼類型的書? 為甚麼?
A: 歷史、傳記、宗教、科學、社會政治、生命演化。愛讀自己不熟悉的東西,胡亂吞吃,有時能激盪有趣想法

J: 喜歡的作家?
李天命,Richard Dawkins

J: 哪本書 / 作家 對你影響至深  為甚麼 
李天命的《李天命的思考藝術》、《哲道行者》;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等,影響了我的思維、視野、人生觀。

J: 有哪本書你很想讀完,但讀許久都讀不完的?
A:
《紅樓夢》

J: 平日看書有何習慣?
A: 閑書,可在地鐵讀、在咖啡店等人時讀。翻了幾頁,知道是能有啟發的書籍,要安坐家中,齋戒沐浴,靜心細讀,並抄筆記,兼記即時聯想。不要以為讀完就會記得,事實上,不抄筆記,書有多精采,都會忘記。

J: 可有甚麼難忘的閱讀經驗? 
A: 興奮時刻,在書中故事與觀點,能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想,點連成線、線結成網。如 Jared Diamond Guns, Germs and Steel;如 Neil McGregor 之 History of the World in 100 objects

J: 會帶書去旅行嗎?若會,會帶甚麼? 
A: 會帶與當地有關的書,例如,到希臘,會在書架上拿一本買了十年從沒讀過的《希臘神話故事》。另會帶《經濟學人》有關國家的背景資料與報道,有背景資料,才能認識更多,不枉一番苦行。

J: 最近都在讀甚麼? 
A: Thinking, Fast and Slow, Daniel Kahneman (《快思慢想》)

J:
下本想讀的是? 
A: 整個書架都是

J:
上一次被閱讀觸動是?
A: 楊繼繩之《墓碑》。人類歷史上和平時期的最大悲劇,卻通通被遺忘、掩飾。

J:
若要向一個平日不讀書的人推薦一本書,你會推薦哪本? 
A: 每個人口味不同,向人推薦一本書,往往是愚蠢的事。(例如,最近我寫了很多《快思慢想》,但我估計,不少朋友買來認真地讀的話,有部分章節會讀得頗辛苦,書中部分細節則有點重複。)

J: 對你來說,讀書其實是
書帶領著我們,擺脫軀體與時空的限制,穿梭時間長河,體驗不同的生存方式,細味陌生人之所思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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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January 11, 2013

盲點啟示錄


區家麟|絢麗荒涼(原文11/1/2013刊於《信報》,本文為增加作者引述之加長版)

「很聰明的女人常會嫁給沒有她們那麼聰明的男人。」不少人會為此慨嘆,甚或感懷身世;同理,美貌與智慧並重的女士,另一半通常不太「登對」。「美女與野獸」現象、剩女現象,發展了眾多說法,從社會政治經濟教育性別多角度論述,尋根究柢,大學問。

心理學家康納曼叫大家不用大驚小怪,對此現象,有一個簡單解釋:假設很聰明的人本來就少,在女人與男人中比例一樣低,那麼很聰明女士遇到比她們聰明的男士,機會率自然很低。講完。

當中未必有因果關係,是純粹的統計問題,但容易為人忽略。

康納曼新書《快思慢想》,論述人雖然有理性分析、數字運算的能力(作者稱為「系統二」之「慢想」心智),但大部分時間,人靠直觀,為眼前所見建構故事,找尋因果連繫,令事情看起來合理,結果容易產生偏見,作出不理性決定(作者稱為「系統一」之快思心智)。

《快思慢想》,是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康納曼的學術傳記。一位心理學家的研究能引起經濟學界注視,正是因為他研究人類行為,發現人的行為既不是理性也不是完全自私,與經濟學理論的代理人是理性、自利的前提相悖。

例如,有以下兩個「處境」。

首先,不論你原來有多少錢,有人多給你一千元,然後以下兩個選擇再選其一。

賭一局:50%機會多贏一千元
  (即是有50%機會輸,但你仍然有原來的一千元。)

不賭:確定多拿五百元。

你賭或不賭?

再來第二個處境,現在,不論你原來有多少錢,有人多給你二千元。然後請你再選其一。

賭一局:50%機會失去一千元 
 (即是說,你有一半機會只剩一千元,或有一半機會保留著二千元)

不賭:確定失去五百元。

你會如何選擇?研究發現,絕大部分人會在第一個處境中,選擇確定多拿五百元,不賭;但在第二個處境裡,絕大部分人選擇賭一鋪,而不願確定失去五百元。

不過,看清楚,兩個處境的結果是一樣的,賭一局的話,你有一半機會拿到二千元,一半機會拿到一千元;不賭,你確定有一千五百元。

為何同一個人會作出兩種選擇呢?理由很簡單,康納曼說,人就是喜歡贏、不喜歡輸,同樣是五百元,輸的不快比贏的喜悅還要強烈,所以,人們在確定有賺的賭局中傾向保守,在不利的賭局中傾向進取博一鋪,因為我們厭惡「輸」。我們對「失」的反應強過對「得」的反應,正是「損失規避」(loss aversion) 的心理作祟。

金融投資研究發現,大部分投資者需要現金應急時,會賣掉帳面上贏錢的股票,而不會去賣輸的股票,作決定前,無研究過股票未來的升值潛力,純然為了規避「輸錢成真」的不快。

以特首選戰為例,唐英年陷於僭建醜聞的不利處境中,選擇在電視辯論中博一鋪,揭露行政會議討論廿三條及商台續牌內幕,正是康納曼所言:「在不利的賭局中傾向進取」的寫照。我們常見,輸了大錢的賭徒不能自拔,為了迴避損失與輸的痛苦,絕地反擊,背水一戰,這一鋪通常輸得更慘,並不明智。

相反,梁振英上場前後,在僭建問題上拖拖拉拉,正是處於有利處境下保住勝局的保守做法,他選擇瞞得就瞞,話少講,不自爆,避免節外生枝,穩住勝局,儘管誠信江河日下,語言偽術被刺穿,保住權位成果最重要。

引用《快思慢想》裡,康納曼的原話:「人們在贏的領域裡,規避風險,在輸的領域裡,尋求風險。」(中文版:頁434)

「當人們面對非常不好的選項時,只好絕望到去賭一下,接受會使事情更糟的高機率,以交換一個能減少大的損失的微小希望。這種冒險通常使本來可以處理的失敗變成不可處理的災難。對很多人來說,受一筆大的確定損失是太痛苦的事,若有可能免除這個痛苦的渺茫希望會使人失去理智,無法做出理性的決定就是認輸、認賠、止血。」(中文版,頁413)

這種「輸的不快比贏的喜悅要強烈」的心理,能解釋很多現象,例如人們願意付高昂保險費避免損失;訴訟中勝算大的一方往往願意庭外和解,接受較少的賠償。各種勞資談判貿易談判不易為,因為一方讓步的痛苦,非其他方面之所得能補償;機構改革不易為,因為改革受益者多不會大唱頌歌,但利益受損者卻會激烈抗議。

康納曼說:「機構改革時,可能的輸家比可能的贏家更頻繁活動,更積極、更有決心地阻撓改革的發生。最後結果可能偏向輸家,也一定比原來計劃的更貴、成效更差……改革通常必須保護既得利益者,不然反彈會很大,例如,減薪時不溯及既往,只降低未來新進人員的薪水。對損失規避是個強有力的保守力量。」

康納曼解釋,「損失」帶來的感覺大於「得」,這種得和失的不對稱性,有演化上的解釋。試想想,森林裡的兔子,若牠時刻留意豺狼的蹤影,優先處理威脅,迴避「損失」,自然存活及繁衍機會較高,把這種「性格」遺傳下去。心理學的實驗發現,人們在一堆笑臉中,特別容易留意到憤怒的面容;腦子有一機制,對壞消息特別靈敏,能快速偵察敵人,迴避損失與危險,自然活得較好。

引伸下來,我們也可以明白,為何報章上的煽情字眼、電視新聞裡的衝突場面,永遠有市場:

「大腦甚至對符號上的威脅都反應得很快。充滿情緒的字會馬上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不好的字眼,如戰爭、犯罪,比好的字眼,如和平、愛,更快吸引注意力。」(393)

這種直覺,能令人或生物作決定時,省時省力,快速反應,乃存活所須,屬康納曼所說的「快思」心智,但這心智容易引致偏見、過分自信、凡事只看表面,盲信專家論述,斷言因果關係,不加思索而妄下定論。主導理性思維的「慢想」心智,雖然人人皆有,但耗費心力,不常運作。

讀罷《快思慢想》一書,也許能對人們和自身的偏執自欺、盲從直覺、不思不想,有更深刻的體會。
 
讀書報告完畢,謝謝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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