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25, 2013

尋找他鄉新故事



區家麟|絢麗荒涼(原文25/1/2013刊於《信報》)
 
久遠的那些年,在非洲亂闖,有一件事,初覺驚奇,後來才知尋常不過:無論你去的角落有多偏僻,小鎮的名字多陌生,你總會找到中國餐館,餐館裡,總有一位落泊的老闆。

餐館老闆,通常兩鬢蒼蒼,他與憔悴的財神、笑容僵硬的福祿壽為伴,緊緊黏住幽暗的收銀櫃枱。看到中國面孔的背囊友推門,他抬頭注視,眼神卻迷惘,如在尋覓離散的碎片;還未點菜,老闆緩慢地、一句、一句,開始和你說故事,他們似乎有一個世紀沒有碰過中國人、沒說過國語。黃面孔的過客,微光裡的煙圈,翻動一室暗湧。

死寂餐館,黑暗角落,每人都有一個流落異鄉的故事。他只願意開三兩盞燈,眉頭深鎖,告訴你滯留肯雅蒙巴莎或馬達加斯加肥拿晏疏的緣由,如國共內戰、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年輕一輩,則是隨父母而來,鬱困於世界盡處,遺傳著上一代的憂戚無奈,嘆無處可逃。

當初為何選擇這等落後地方啊?「唉,搵食,無辦法啦!」世上每個國家,尤其是非洲的殖民地獨立時,都有過盼望,也真的欣欣向榮過一小段日子,中國人一向容易相信明天會更好,他們就來了。既不喜歡,為何不回國?「唉,無辦法啦,搵食!」少小離家,鄉關路遠,人面全非,回國已不可能,只能繼續炒自己也不相信的中國菜。

錢是賺到一點的,但他們無根,又看不起當地人,「黑鬼做嘢慢,又懶」。小城鎮,總有一群華人,但他們不喜歡交往,又大陸又台灣又香港人,隔膜大,是非多,未至老死不相往來,但免得就免。朋友少、圈子枯燥,很悶,「搵食無辦法啦」,就是二十年前,尋找他鄉故事的永恆金句。

這次在斯里蘭卡碰到的,是中國的背包旅客。

她是一個孤身的重慶女孩,名字我沒問,我們在斯里蘭卡的慢火車二等車廂遇上。談了沒幾句,她高聲疾呼:「我喜歡自由的生活,無拘無束的生活!」她大學畢業,念英語專業,在重慶的學校有一分穩定工作,但她辭了工,到新加坡當幼兒院保母,還清幾萬元勞務費後,現在有餘錢,她省吃儉用,到處遊歷。

朋友說她笨,好工作不要,遠走他鄉當保母,她說,不喜歡內地,那裡的人只有單一價值觀:「女人二十五歲要結婚,要找條件好的男人,好男人的定義,就是有穩定工作,有車有樓,只講錢,沒有其他。為甚麼女人要二十五歲前結婚,因為有條件的好男人,一定挑年輕的;還有,買車不是只求代步,一定要買好的,用來炫耀。很大壓力,看不到未來,沒有自己。」

「對,很多人都很有錢,但他們只有錢,其他甚麼都沒有。」

重慶女孩覺得新加坡環境好,做事有規矩,準備長做,希望拿到新加坡護照。會回中國嗎?她說,父母在,家總要回的,但趁年輕,要到處闖。

她笑著問我們:「你們香港人,也好像不喜歡稱自己做中國人吧?」

轉車了,她跳上了擠逼的三等車廂,我們沒有再碰上。

沿路遇上的內地背囊客,都是女子,也許中國男人壓力大,放不下,不能跳脫、不能任性,也許還不能揹著寒酸的背包。我遇上杭州女子,是在斯里蘭卡山區,一個孤懸山脊只有四間房的小民宿,溫文的老闆告訴我,有一個中國女子,已住了四天。

她長期躲在房裡不露面,後來終於在吃早餐時碰見,杭州女子說,這民宿有全斯里蘭卡最快的wifi上網,她在房裡幹活!

她在尼泊爾、印度、斯里蘭卡已經遊歷四個月,身為一個設計師,她一邊旅行,一邊打理網上小飾物買賣生意,維持生計。她想去西藏,問:「香港人拿著回鄉證去西藏容易嗎?」無問題啊,不如外國人般敏感,大部分時間可自由進出。

「我不能啊。」杭州女子說:「我拿澳洲護照的,我算是外國人了。」原來,她在澳洲讀書工作,持有澳洲護照,回國時給中國海關發現了,中國不容許雙重國籍,出入境部門沒收了她的居民身分證及中國護照。她不打算住在澳洲,父母又在杭州,只好用澳洲護照申請中國簽證探親兼長住。

「簽證有效期兩年,但每三個月要離境一次,於是我每三個月就給自己一次理由出國旅行。」如是者,七年過去。她不能長期留在杭州,每三個月就要找一個地方出境,世上很多地方她已去過。

「這種生活,初時覺得很有趣,慢慢覺得,有點累。」她苦笑著,眼前是看不到盡頭的漂泊,就是因為一個澳洲護照。

我們在火車站話別:請你下一次要出境時,來香港吧,如果你不想走得太遠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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