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6, 2013

新聞人說故事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6/9/2013 刊於《信報》,本文為略長版)

新聞行業,從來都在掙扎,在錢財與理想的夾縫中求存、在大阿哥的微笑下堅持原則,在死線的重壓下考驗自身識見。拾起《一人又一故事》,讀者能偷窺大新聞背後的小故事,新聞界運作的野史秘聞;新聞逃兵如我,看前輩書寫記者生涯難忘二三事,卻總有點淡淡的哀愁。


開篇是有綫新聞執行董事趙應春的〈戰爭與和平〉,記述1982年他供職無綫新聞時,採訪以巴衝突的深刻經歷。當年,趙應春有一星期時間提早到現場,鋪路調研,如今看來,是電視台記者早已逝去的奢侈。

香港的電視台,什麼時候開始,大幅減少派記者親身採訪國際政經大事了?回歸以後,香港從海外媒體的鎂光燈下淡出;強國崛起,香港偏安一角,或身分迷失、或強調本土、或擦鞋至上。這些年來,記者遠赴重洋採訪,多是追隨國家領導人足迹,報道我國影響力大,人人都要畀面,外交成就輝煌,團結世界各族人民又上新台階。誰說新聞部無資源?資源都放到跟隨領導人周遊列國去了;節目部偶然去去烽火大地,就變成獵奇式、賣驚險的浮光掠影。

當然,互聯網時代,資訊流通,國際局勢與分析唾手可得,今時今日要國際視野,不一定要香港記者親臨採訪;那麼,既然資源緊絀,就應該盡用香港記者的「空間優勢」;內地嚴密監控媒體,香港是中國僅餘享有新聞自由的土地,近水樓台,把握優勢,全力做好中國新聞,往下望,報道蟻民辛酸、不忘維權人士遭壓逼濫捕,理應是香港記者的天職,才算不辱使命。但現實中,兩間免費電視台的中國新聞,卻不見得積極。

《一人又一故事》中,亞視前新聞部助理總監李玉蓮,回憶當年「六君子事件」,也是必讀。1994年,六四事件五周年前,亞視新聞部洽購了一段西班牙電視台紀錄片,當中有六四天安門廣場清場的「從未曝光片段」,亞視高層阻止播出,最後導致新聞部六巨頭集體辭職事件。

事件最奇之處,在西班牙電視台片段,究竟有何敏感,令電視台高層憂心忡忡?看過的朋友都知道,當年這「清場時刻從未曝光片段」,根本見不到傳聞中廣場「血流成河」,反而間接佐證了當權者所言「天安門廣場無死人」;當然殺戮戰場在長安街是鐵一般的事實,但紀錄片段理應不會對電視台裡忙著擦鞋的老闆們造成尷尬,他們為何這般緊張?

李玉蓮的結論:「當年事件是部分人揣摩聖旨,刻意淡化,連提都不讓提的愚蠢造成的。遺憾的是,這些蠢事現時卻天天在發生。」

讓事實說話,是記者最基本的工作,片段最少給大眾更多資料,去衡量六四當晚發生的事,何須懼怕?奈何揣摩上意是很多人的求生本能,先權貴之憂而憂,把一切可能令主子尷尬的東西,撲滅於萌芽階段,他們不願意看見事實,只求人們快快忘記,不要再提。

前電視台記者趙麗如一篇〈海外採訪的癲狂歲月〉,紀錄了鏡頭背後,記者搶新聞「扑咪之戰」,笑中有淚。出外採訪,追訪人物,要鬥快發問,鬥快播出,鬥公司「咪牌」放在顯眼位置,有時不求獨家,只求不能「獨無」,避免遭主管責罵。如此鬥法的風氣,浪費了多少記者的寶貴時間;回想自己當時年少無知,也曾深陷此等陋習,甚覺慚愧。

如今,資深記者流失,新人採訪欠自信又惶恐,這些採訪層面的搶位競爭更烈,趙麗如認為,記者要檢討,管理層亦要思索「巧婦難為無米炊」的後果。的確,前綫記者雄心壯志,也需要時間、資源,老闆不拖後腿,不發無理要求,才能做好新聞。

搶位競爭,令記者疲於奔命,但免費電視台節目質素的競爭,已消失於無形。往日,亞視弱勢,少包袱,反能偶爾創新,把大台打個措手不及;挑戰巨人,雖然最終死得慘,但總算煙花璀璨轟烈一輪。當年六大將去後,亞視亦慢慢陰乾,如今,更舉刀自殘,自毀聲譽,零競爭。

亞視的半死不活,造就奇特的惡俗節目,反正沒有廣告,節目製作粗糙兼品味低劣,可以去得好盡,不理觀眾感受,也不理廣告商眼冤;另一邊廂的無綫,長年壟斷,一台獨大,則可以更肆意塑造觀眾收視習慣,迎合廣告商口味。賺錢方程式已掌握,引入有創意的節目太冒險,大台不願做;嚴肅而沉重的新聞資訊,會破壞消費欲,廣告商不喜歡。例如,高清台不如翡翠台多規管,結果盡是「易入口」的飲食旅遊娛樂戲劇節目,資訊節目就只有〈東張西望〉的翻炒話題製作。本來TVB翡翠台還有一些認真製作的資訊節目如《新聞透視》《星期日檔案》或眾多香港電台製作的節目,在高清台都消失了,法例無規定要播,當然不播。

亞視積弱,無綫中人製作節目時,偶然會說笑:「無需太認真,無綫就算播color bar,都有人睇。」Color bar就是電視畫面的調色板。沒有競爭,難有進步,現時黃金時段的節目,已經和color bar相去不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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