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October 13, 2013

劉以鬯看風景


(本文源起香港電台《七百萬人的先鋒》訪問。)
(文首數段所見,早前於《狂舞‧去盡》提過。)


訪問劉以鬯,令我最詫異一件事,不在訪問中,而在訪問前。

九龍塘的商場午飯後,看95歲的劉以鬯步出食肆,他步履稍慢,但精神抖擻,不用手仗。

他是非一般95歲老人,他走在又一城,不望地面,他一路抬頭,目光銳利,留意五光十色的名店櫥窗。

劉以鬯在看風景,我在看劉以鬯看風景。

坐在車上,他注視後退的街景,短短幾分鐘路程,他一直在看風景,說這裡沒變,那邊也沒變。

香港電台的大堂,有古董舊相片陳設,一般無人問津,過客們掂行掂過。劉以鬯二話不說,獨自走到展覽櫃前,凝神細看。

佩服,是因為耄耋之年,仍然不失對周遭事物的好奇。

大家逛街時,可以留意一下,會否看到這位95歲老人的身影。劉以鬯說,到今天,他仍然每天行街兩三小時,他當行街是運動,不斷觀察,留意事物的細節。他說,行街是他的很大娛樂,喜歡留意一些過去不知道的事,未見過的東西。他說,往日寫完稿有時間,就同太太去天星碼頭,坐船去九龍,行街、飲茶、食晚飯、行商場。大半生如是。

於是,才明白,《對倒》、《打錯了》與很多短篇裡,深刻的香港味道、細膩的人物對話,從何而來。

劉以鬯說,他仍在創作,正在寫〈從西港城到筲箕灣〉,電車上看香港。他愛坐電車,電車開得慢,看街看人更清楚,他喜歡坐到電車上層前方,視野廣闊,坐在下層窗邊,則可以看人。

我也愛向上層車頭座位,看景物不斷的變化,不斷的刺激。透過巨大明淨玻璃窗,迎著長路,闖向前方;所有新鮮事物,要首先目睹,搶先感受。有時,我以為,這就是人生目的。

劉以鬯上海出生,從小到大,愛流連於英租界、法租界,看街、看人。他愛文學,小學作文貼堂,二年級跳班到五年級;初中愛逛書店,看翻譯書;十五歲,開始寫小說。父親抗戰時去世,劉以鬯繼承了部分遺產,數目不少,創立懷正出版社,出版新文學作品。

他說,那時中國很多出版社,很商業化,他出書,只要好作品,與眾不同作品就出版。

訪問裡,他說了很多很多遍,要「與眾不同」。

大時代的洪流,誰也擋不住。他經歷過十里洋場的繁華世代,然後抗戰、避走重慶、國共內戰、瘋狂通漲。

劉以鬯說:對銀紙不是睇得好大。惡性通脹,令小說的定價要不斷改,後來,內戰擴大,烽煙四起,但發出去的書,收不到錢;無計可施,想找海外市場,孤身到香港,只有一個不熟悉的堂表姐,錢很快用完,上海亦陷落。

與很多南來文人一樣,只能在香港找生活,投稿報章拿版稅,一千字有兩三元。那個文人辦報的年代,副刊專欄多,他最高峰時,每天寫十多個專欄。

聽《七百萬人的先鋒》裡的「先鋒」說故事,你會發覺,不少人都是上海逃難南來,最後相聚於小島。上海的大時代,所憶所見,都是宏大的國家民族興亡史、意識形態的爭奪、家破人亡的亂離,所敘之事皆宏大,每個人的經歷皆是傳奇。

來到香港,亂世中求安穩,關注的,是生活、錢。

那時候的劉以鬯,每天每晚不停寫,賺稿費。他說,香港從來都重視商業價值,他眼中那些年的文人報章,亦多如是。

他的名句:娛樂他人,也要娛樂自己。他日間,埋頭寫娛樂讀者的小說,夜晚,寫娛樂自己的東西,一路保持創作創新之心。

劉以鬯說,創新是一種意念,作家是否真的能夠在新意念中寫出佳作,則是後話。有時候,你可能寫一些作品,自覺具有新意,別人卻說這種技巧或內容早已有之,全世界的小說,單計短篇小說已如恆河沙數,沒有一個人能夠看遍世上所有的短篇小說。他的創作一直走創新路線,至於成功與否,則是創作以外的事,重要是堅持創新的意念。

劉以鬯的創新,看看《對倒》就明白,形式結構獨特,描寫深刻細膩,啟發了王家衛的《花樣年華》,也讓新一代人重新認識劉以鬯。

寫小說技巧,他重視surprise ending,意想不到的結局,他說,尤其寫短篇小說,應該每篇都有surprise ending

95歲,還有什麼心願?他說:「希望繼續寫出與眾不同的作品,直至今天依然堅持這個想法,要做到,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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