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23, 2014

沈祖堯:留得低的事


(本文訪問內容撮錄自香港電台節目《七百萬人的先鋒)

圖片:香港電台
聽到要訪問中大校長沈祖堯,我頭痕,因為有嚴重「利益衝突」,但我不便於此申報利益,訴說對中大的感情,否則又有人話我「戀校癖」。

沈祖堯在學校之受歡迎程度,亦不用細說。五十周年晚會《百萬零一夜》那天,我剛好坐在前排地上,校長跑落台同學生拍照,人群一擁而上,幾乎踩死我,隱約中還聽到有人大叫「祖堯bb」,嘿。

沈祖堯出身基層,六七暴動前後,香港有錢人逃亡,沈祖堯父親才有機會開鋪賣眼鏡。少年沈祖堯想讀醫,老父叫他不如讀眼科,可給他轉介病人配眼鏡 (沈祖堯說這只是父子間開玩笑)。沈祖堯認為,眼太細,無乜好做,最後選了人體裡面積和重量都是最大的器官來研究,那就是你肚裡整副腸胃 (這也是說笑)

讀完書,在威爾斯親王醫院實習,又抽時間做研究,惹怒了上司:「上司覺得我想表現自己,可能也有少少;上司覺得我人生太順利,想給你一些考驗。」

上司唔睇你,無辦法生存。他放棄醫生的高薪厚職,跑到加拿大唸博士做研究。在飛機上,沈祖堯對自己說,「同香港講再見,這是我的傷心地」。由醫生變成窮學生,「冰天雪地,推著液體氮番實驗室,好凍,問自己做錯乜事,淪落到咁」。

三年外國生活,是重要人生經驗,獨立、捱得、視野擴濶。才發現,跟同學坐埋一齊傾計,大家不一定講細菌,乜都講,講歷史各樣,「才覺得,在香港讀書,視野好狹窄,尤其讀醫科,一講第二樣嘢,根本自己搭唔上咀,唔知同佢講乜。才體會要睇多點書。知識面,要博、要深,不要好似一條線。」

醫學界一直認為,胃裡有胃酸,強酸環境中不可能有細菌生存,澳洲有學者懷疑胃潰瘍病因是幽門螺旋菌,論文一出,無人重視 (就是研究者之一Barry Marshal最後憤而把幽門螺旋菌喝到自己肚子裡做實驗的故事)。沈祖堯的團隊搶先跟進,研究幽門螺旋菌的致病機制,發現腸胃潰瘍,原來可以用簡單抗生素醫治,一兩星期就搞掂,不用長期食藥。結果,令一些藥廠股價大跌,很多腸胃科醫生突然清閑,大部分病人消失了。

當上中大校長,一兩篇大學裡的簡單演說,竟然廣為流傳,校長的話,總有記者當作新聞寫幾筆,都算異數。「好驚訝,迴響好大,原來社會已經唔係好多人講呢啲阿嫲都知的事,來來去去只是一些圍繞投資、買樓或金錢之類的話題。」對,這是人話稀缺的年代。

有一篇,三個詞,勉勵學生過「簡樸、高尚、謙卑」的生活,他形容是 ‘motherhood and apple pie’,「阿媽係女人」式老生常談的東西,反應出乎意料地大,在國內也流傳甚廣,也許是因為,差不多同一時間,內地某大學教授,大喇喇說如果你在這大學畢業,賺不了三、四千萬,不要告訴人你在這裡畢業……巨大的反差,這時代,有權位的人說幾句老生常談的話,竟然難能可貴。

老生常談之一:不要用錢衡量成就。

「如果衡量一間大學的教育是否成功,是用學生的人工的話,這是一件好可悲的事。因為每一個行業都有其重要地方,收入不能反映對社會對國家的貢獻。例如,做社工與做ibank,人工差很遠,但我不覺得社工的重要性低過ibank。」

老生常談之二:不應太重視大學排名。

沈祖堯是絕少數講到出口說大學不應求排名的校長,但在一些開放日與選科輔導,我就親耳聽聞過,家長比子女更積極,不停在問:你大學世界排名第幾?你這科排名第幾?你中文大學怎可以「用中文」教學?

沈祖堯:「大學應重視教學,多於排名與論文多寡。大學排名,用同一把尺去量度全世界幾萬間大學,我覺得不應該。有些學院重視音樂、人文,如何同麻省理工去比?這是橙同蘋果比較。」

「用最好的資源去研究,去教學,不一定要跟住排名指標去做,相信我們的排名不會差好遠。因為我們用心做,大學教育不要如跑馬,追排名追指標。」

你的主張,校內有無阻力?沈祖堯說:「唔係好多人同意我的諗法。」

老生常談之三:從改變家長心態開始。

「有一次,我當醫院部門主管,有一位新醫生的阿媽,直接向我投訴:點解你要編我個仔當咁多夜班。阿仔沒有投訴,阿媽投訴。」

「好多家庭只得一個仔女,父母將所有希望、資源,都放在子女,幫你選學校,揀埋科。」「我不喜歡怪獸家長這稱呼,有貶義,家長都愛自己子女。」

「要改變家長同市民的睇法,如果大家明白,教學不能用指標去量化,校方與學生也不需要受壓力,學生才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科目。」

中大到深圳辦分校,沈祖堯說:「希望為中國培養人才……國內現在的教育方式,好多仍側重讀書考試,未必一定重視創意與批判思考。」

「內地不少年輕人,他們心目中的成功是搵多些錢,但沒好多人告訴他們如何用道德的方法搵錢,有些事希望潛移默化,不能派notes,在黑板上教。」

「就算只是滄海一粟,那一滴墨水能夠擴散少少出來,好希望教到一些道德價值觀。」

問沈祖堯,內地要「遴選百位頂尖學者」,「衝擊諾貝爾獎」,點睇?

「同一些得獎人傾過,他們都說,做研究時,無諗過攞諾貝爾獎……有人是不經意,駕車去海灘時突然想到靈感。」

「有計劃咁做,可以令科技進步,但培養諾貝爾得獎人,要少少機緣巧合。」

「普林斯頓研究所很多學者,十年未寫過一篇文章,十年無攞過專利,這些人,在今天的大學已經炒咗。」炒—咗—啦,三個字,沈祖堯說得特別大聲。

「希望不要量化評核,給學者空間,做長遠些的東西。」

沈祖堯當大學校長後,開始多寫書法,乃因常遇尷尬事:「往內地交流,人家給你一支毛筆,叫你題字,啞咗。」

書法令人放鬆,練習時,細味詩詞每字,沈祖堯最喜歡楊慎這首詞,即場朗讀:

滾滾長江東逝水

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

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人生很短暫,生離死別無可避免,短短的人生裡,應做些可以留得低的事。」

「錢未必真的留得低,沒有永恒價值。有一些事,例如對年輕人的教育,他們會延續教育下一代,這些事留得低;豎立一些榜樣,說一些話,寫一本書,這些是留得低的。」

大學圖書館校史館裡做完訪問,走到百萬大道,開闊天空,小白腰雨燕輕啾。嗯,我的戀校癖又加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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