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30, 2017

操控就在陽光空氣中


 是的,我知道,新書書名《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有點累贅,拖到書本付印之最後一刻,終於要決定,勉強如此吧。

累贅,但有些概念與字眼,似乎不得不放在書名中。

先談「審查」二字。

在新聞界,我們叫「審查」,拉闊一點看,就是操控手段;這些手段,不只適用於新聞界,還有其他專業,包括教育界、法律界、社工界、文化藝術界、學術界等等,相信「同病相憐」的專業甚多,如有雷同,皆因面對同樣的強權,同樣的板塊夾擊

「舉凡權貴意圖操控專業,但礙於價值共識不便赤裸裸出手,轉而透過機構內部運作發揮影響力者,都能在本書框架及「陰影」中,找到似曾相識的手段。頁277

這些控制方式,不見利器,沒有刀、沒有槍,沒有白紙黑字的指令,沒有明目張膽的獎懲。

這些「審查」,甚至不是我們常說的「自我審查」,因為,很多人發現,自己作為龐大專業機器裏的螺絲釘,已經連自我審查的機會都沒有。

此話從何說起?

皆因,審查與操控,已隱沒於好些被視為天經地義與金科玉律的機構運作規則之中,書名「日常」就是這個意思:這些控制,隱沒於日常運作之中,有如四周的空氣,它無處不在,卻難以察覺,亦無從逃避。

具體而言,有三個範疇,每個專業、每家機構都有:


專業規範

籠統來說,就是各種專業操守與行事守則,如新聞界的客觀中立持平守則、法律界重視的法治與公義,由有法可依到以法達義的概念,或社工界一些專業守則之詮釋,社工要與服務對象保持抽離,老師教書教材要「加入各方意見不能偏頗」,連霧霾都要講「正面」影響!()等等,好些原則,在專業規範中似乎沒有異議。問題卻是,此等規範,定義往往模糊,或不容易說得清楚,於執行時,專業價值往往成為操控的藉口。
「專業不只是職業,專業是控制職業的手段。」(26,引自Johnson)

日常規律

日常專業運作中,很多工作模式被視為理所當然,例如新聞記者每分每秒趕即時新聞、做直播、以機構要賺錢生存為名,製作輕鬆趣味的資訊節目,會否不務正業、迷失本業?又例如大學學者要做研究當然天經地義,但是否要用量化計算到一個地步令大學教授無時間專注教學?中學老師疲於奔命補課、應付文書工作、教授應試技考,有用知識的傳遞,還剩多少時間去做?我們要留意,這些規律,是否真的天經地義?是否真的牢不可破?有無人刻意強化這些行事規律,令每個人透不過氣而忘卻初衷?違背了專業理想?

機構管控

每間傳媒機構、每家學校、司法體系、大學管治系統,都是一個組織架構,組織系統裏,權力主次分明,層級管控直接。
機構老闆與其代理人,有權獎勵你有權懲罰你,有權升你職有權叫你坐冷板凳,有權請人或炒人,有權選拔負責請人或炒人的人……有權分配與指派工作……有權制訂預算與分配資源……老闆與其代理人,有權設定前提 (setting premises),訂立行事規範與標準……有權隨時插手 (critical intervention),在關鍵時劇,推翻既定程序,製訂新的守則,重設分工架構。(66-68)
 簡單來說:我是老闆,我有權。完。

審查與操控,就隱於這些明正言順的權力中。例如,控制了大學校監校董會校委會,就能直接推翻選拔副校長的人選與既有共識,又能挑一個很專業卻對香港環境一竅不通的新校長,如是者,就能牢牢操控學校大方向,制訂更多令人窒息的程序。

透過這三個看似天經地義的範疇,能操控表達的渠道與表達的形式,影響表達的內容。我們看似自由,卻不能自主,正是源於這些浮游於陽光空氣中的無形操控。

為了讓大家讓自己更容易明白,書中有很多比喻。

小鳥喻
地圖喻
板塊喻

以後文章,會逐一介紹。待續。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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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一] 新聞審查新境界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二]  新聞審查二十道陰影,附目錄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三] 下一站天國 (新書自序)

19/8 有一場跨界別討論會,歡迎參與

教育工作關注組讀書會
同病相憐之外——教師讀《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
日期:    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九日(星期六)
時間:    7:00 pm – 9:30 pm
地點:    賽馬會創新教育工作室
香港九龍太子砵蘭街450-454HQ14BC
(近太子港鐵站D出口)
嘉賓:    區家麟
主持:    曾瑞明、霍梓楠
對象:    主要為教師及傳媒工作者
費用全免,報名方法︰
內容:
一、教育工作者面對的「結構性審查」
二、傳媒(記者、編輯等)與教育界(教師、學生等)的合作空間
三、現時局勢下的危機與展望
四、其他相關議題


Thursday, July 27, 2017

借來的地方,我們依然是租客

[立場新聞製圖]
律政司司長袁國強的一地兩檢天才比喻:國家才是業主,香港是租客,業主不夠地方用,有權向租客租回一間房云云。

兜兜轉轉二十年,身邊有位智者謂:又話香港人當家作主,原來仍然是可憐的租客。

殖民地時代,韓素音記下名句:「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喻香港宿命。律政司長提醒大家,到今天我們仍然是租客,活在借來的空間、借來的時間;你身為租客,還要自覺扭曲說好了的規則,讓出本來說好了的權力。

袁國強還有另一句可圈可點:法律不應成為香港平穩發展的限制,應該與時並進。

法律要與時並進,當然正確。我們一直以為法律「與時並進」的方式,就是經過公開討論與諮詢程序,由立法會修改法律,例如版權法、垃圾徵費等,這叫與時並進。

身邊的智者謂:袁司長意思是,理解與詮釋法律的方式要與時並進!

明白了,是我們太落後,不懂歪曲法律、不懂鑽空子、不懂得「佢講咗就係法律」並且要自覺真心擁護的「與時並進」新境界。

還有一句:「法律不應成為香港平穩發展的限制」,動聽。但是,法律也不應為了高鐵通關的便捷,便宜行事,隨意搓圓撳扁。

現時的一地兩檢方案,扭曲法律條文,有權攬盡,彰顯中央權力無限大,強加先例。代替方案有很多,例如修改基本法、例如在深圳一地兩檢。

基本法第18條明明寫得清楚,除附件三列明的內地法律,其他內地法律不適用於香港;第22條列明,內地駐港一切機構及其人員,均須遵守香港法律。如何繞過基本法?

用自己喜歡的方式詮釋一下法例,通過一套程序儀式,然後告訴大家:原來西九總站四分一面積,租出去就不屬於香港了。完。

特區政府早已經說,一地兩檢是民意戰。觀近月推出的宣傳片段,密集播放,主題就是集中宣揚高鐵便利舒適,抓緊人性弱點。

人總是愛享樂、愛方便、愛舒適、現代社會講效率、發展永遠是硬道理,潛台詞就是:法律原則與莊嚴承諾皆可拋。

DQ案,今天宣的誓,犯了明天釋的法;一地兩檢,中央授予你權力,要求你自動交出你的權力。中央權力至高無上,詮釋永遠正確,講咗就是法律,你只能說同意。

他們深明,眩目的高鐵、飛速的快感、復興的圖騰,能麻醉人心;法律原則,沒多少人懂,沒多少人想弄明白。一地兩檢,又是玩弄法律好時機,藉機安插先例,藉機彰顯中央大權,製造既定事實。

在借來的地方裏,渴求安逸,往日珍重的價值,一點一滴蒸發,很多人無知無感。要實利、還是重原則,這是永恆的爭戰。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當違反常理已成為習慣,大家馴服了、麻木了、習以為常了,就是借來的時間終結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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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July 24, 2017

每年書展,縱使喧鬧

愛書,但很難愛書展,尤其是香港書展。

參觀書展,需要一點勇氣。每年逛書展,從灣仔地鐵站一起步,見人頭湧湧,兜兜轉轉,已經覺得疲累。走到大堂,浩瀚書海,頓覺迷茫,才記得還未吃飯,又餓又累,會場沒甚麼吃的選擇,更難找到讓人安歇的一張椅子。唯一可以稍坐的地方,是小講座台前的空櫈,你可以想像,書展大堂前聽新書講座的朋友,大概是甚麼狀態。

對新書作者而言,書展是一場修煉,令人學會謙卑。(聲明,以下都是真心話,絕非反話。)

看滿場出版社,書海無邊,你會明白,任何一本新書都只是滄海一粟,恆河沙數裏的一霎微塵。你以為自己的書是曠世巨著,實際上絕大部分人不屑一顧,最暢銷是漫畫、愛情小說、話題搞笑作品、工具書。自己重視的書種,只是小眾中的小眾。看到暢銷書作者的簽書會,年輕支持者大排長龍等待,作者是甚麼人?為甚麼名字從未聽過?才知道自己孤陋寡聞,嚴重無知,兼身處十個代溝。

在這種可能觸發書本密集恐懼症的場景中,如果自己的一本書能略為跑出,給人一丁點注目的機會,已是萬辛,必須感恩。新書要趕書展,也有理由,說到底,香港書展以入場人數而言,是絕頂成功的,它提供任何書籍一個接觸廣大讀者的地方,無人取代這地位。

家中書架早已爆滿,家規早訂禁書令,只准買電子書,真的要買實體書,買一本要丟一本。是年,去書展主要是到中文大學出版社簽書,閑逛了不過半小時,又破戒買了書。(去「港山‧港水」的小攤有貨。)



本年書展主題是「旅遊」,展銷攤位都講海外旅遊、拓闊眼界乜乜乜,很好。不過我們忽略了一個旅遊的好地方:香港。

近年,我在香港旅行,才發現,遊遍了半個地球,香港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還未熟悉。走在山嶺,也許說得出山與溪的名字,滿眼樹木與飛鳥,一路陪伴在側,卻是陌生的朋友。

書展主題叫「旅遊」,有點「阿媽係女人」的感覺。讀書,本來就是旅行,讀歷史,是穿梭時空的旅行;讀傳記,是穿梭人心的旅行。


繼續閑逛,遇上了王力雄與唯色的書。王力雄《我的西域‧你的東土》,早讀了電子版,但無付過錢,買一本磚頭,是為了懺悔讀書無畀錢;唯色寫西藏的新舊禁書,浩瀚高原,廣闊天地,有窒息的感覺;讀西藏,看香港,歷史在重演,我們的距離還有多遠?

這些書,平常書局難尋,重甸甸的行囊,總算有點意義。

縱使喧鬧,仍有自由,這是我仍然會逛書展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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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相關文章:我們都是時空旅人

Friday, July 21, 2017

金鑰匙


「聚焦發展是第一要務,發展是永恒的主題……也是解決香港各種問題的金鑰匙。」習近平說的。

內地經驗,「發展」就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法寶

無疑,努力興建,永遠無錯。錢花了,建成大白象宏偉鬼城,一切算進GDP;新城無人住不要緊,有建設有買賣就算經濟活動;環境破壞就更好,因為補救工程又帶來GDP。基建綿綿無絕期,西部開發完,再來一帶一路,工人有工開,我消費故我在,有飯吃就有人權。

滿足食慾色慾物慾,就解決八成問題,正是麻醉人心金鑰匙。眩目的城市圖騰、流麗的科技成就,金玉其外,令人興奮拜服、瞠目結舌;華麗外衣上爬滿蛆蟲蚤子,就在眼前,無人深究。

經濟發展很好,有錢之後,可以深切關心人民的權利。

有錢,街頭視像監控鏡頭之多,全世界第一;網絡高科技,全天候監控七億網民,建立鍵盤戰士網絡水軍,再築起全世界最宏偉的防火牆。有錢了,能建立龐大維穩機器,向人民奪權,不讓人民監督政府,要反過來監控人民。

有錢,就能控制老闆,收買傳媒,製造輿論;能操控宣傳系統,改寫歷史,強化民族的屈辱故事,抹去體制的暗黑瘡疤,宣揚復興美夢;誰控制歷史,誰就主宰未來,重寫歷史是現在進行式。

有錢,就能收買人家棄置的航空母艦,建造國家強大的象徵;配合輿論指揮捧,看見遼寧號,就能激起春情勃發,令人忘記遠在遼寧那位國家最恐懼的病人。

有錢使得鬼推磨,能令小國噤聲,萬邦來朝。外交部發言人能振振有辭地說,只有九個聯合國成員國為劉曉波發聲,不足十分一國家。地球上大部分人都見錢開眼,金鑰匙開啟了人性最真實而陰暗的大門。

錢,卻買不起高潔的靈魂,只能買起一眾愛國流氓;馴服者得飽食,雞犬升天。

妙用金鑰匙,可以解決香港的問題,解決香港人,解決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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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Thursday, July 20, 2017

下一站天國 (新書自序)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新書發布會,7月23日下午3:30pm-6:00pm,太子柏樹街 TC2 Cafe,談「六個比喻、十二金句、二十重陰影」。座位有限,勞煩請先登記。)

(新書陸續送達各大書店,書展中文大學出版社有售,特價簽名本於太子的 TC2 Caf有售。)

此書談甚麼?

你可視本書歸納的種種「結構性審查行徑」,為傳媒自閹路線圖、審查利器一覽表、暗渡陳倉新境界。 
你可視本書為一本故事書,一個又一個於洪流中奮力掙扎向上游的故事;一個又一個理想磨滅的故事;一個又一個明明會飛,卻已不懂拍翼的故事。 
一個大言不慚的卑微希望:盼這本書,能為香港新聞行業的掙扎,留一點註腳。 
                        《序篇》數語    
再次衷心感謝 69 位新聞從業員的分享,本書透過深度訪問,配合內容分析,呈現新概念「結構性審查」新聞操控方式。有關新聞界,不只新聞界。

下文為《序篇》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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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序篇之一至三〈下一站天國〉、〈請讓我慢慢說〉及〈審查時份〉


下一站天國

無數個下午與黃昏,我凝望餐桌對面的新聞人,聽他娓娓道來那些鮮為人知的新聞運作悲喜劇;晃眼間,兩小時、三小時過去。

我們選的地方都很寧靜,偶爾傳來刀叉匙碟清脆碰撞聲,刺不破對話的無奈、化不開鬱悶眼神,卻看透了隱密審查新境界。

他終於離職了,訪談中,他突然抬起說:「對不起,我捍衛不到。」然後,沉默良久。

堅強而看似豁達的她,最後說:「我不服氣。」斗大淚珠流到了唇邊。

他的語調,深如大海,平淡如日常,說了一個笑話:「有些主管,體力上好辛苦,因為天天要搬龍門。」說完,他沒半絲笑意,神情一貫肅穆。

鏡頭一轉,眼前又是另一張臉龐。他們每一位,都是香港電子媒體的新聞工作者,由記者,到採訪主任,到主管級人物,總共69人。漫長的訪問,一對一的沉思,我想起日本電影《下一站‧天國》的場景,靜默小屋中,每個人在輪迴轉世間,走向天堂地獄時,有數天光景,整理自己的回憶。

為他們整理回憶的人,也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往事。

有人不願回望,有人不肯忘記;有人背叛了自己,懵然不知;有人處之泰然,彷彿千帆過盡,已無力哀傷。

一位老記者說,也許他已妥協到一個地步,自己也不知道在自我審查:「不如你告訴我,我有甚麼做錯了,自己卻不知道。」

一位年輕記者說:「我不覺得自己是記者;我寫的,不是我學的新聞。」

訪談中,也有些笑聲。有位記者回想起,有一天,偶然間同事發現她在大學唸書時精采的採訪大作,她記起同事滿臉疑惑:「她問我,為何現時不拍這些故事?」

她哈哈大笑,響亮地說:「我好傷心啊,哈哈哈。」

有很多話要說,請讓我慢慢説。


請讓我慢慢說

路,不由自己選擇。

那是上世紀的事了。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人文館,梁偉賢老師的辦公室內。

他說,我首選的香港電台電視部實習名額已滿,TVB新聞部還有餘額,你去TVB實習吧!

TVB?拋頭露面?那時候,大學三年級暑期實習,選擇TVB的同學很少。我猶豫了一會,其實沒有其他選擇,也不太肯定自己喜歡做甚麼,就「是是但但」吧。

那一年,是1989年,實習期6月開始,正式踏入新聞採訪室工作觀察,是63日。

那一天,採訪室內,目睹坦克圍城、槍聲震耳、血迹斑斑;世界在崩潰、歷史在冷笑、新聞部在沸騰;那些電視新聞裏熟悉的臉孔,伏案疾書,奔走於剪接室,陷於瘋狂;稍為安靜的時刻,那些權威的記者盯着最新衛星影像,有人呆滯無語,有人淚流滿臉。

如果當年有「廢青」的稱號,我大概都是一個廢青,大學時,只想環遊世界,沒有「生涯規劃」,也沒有認真想過,路,如何走下去。

198963日,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沒有回頭路。

大學老師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分配指令,我留在TVB新聞部,二十年。

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甚麼過人之處,總算遊歷過大半個地球,才發覺自己讀書不夠,要填補很多黑洞與空白;工作上,拿過好些新聞獎,都是團隊努力,都是時勢使然。當過時事節目主持,有舊同時曾經說,很懷念我當主持的年代,因為這位主持長相平庸、聲線平淡,毫無星味,成功令觀眾忘記了主持的存在,把焦點集中於他們的大作上,這確實是一大成就。

低着頭,走了好一段路。後來有一天,有點累,停步下來,回望四周,原來已經走得很遠

[攝影:Jim]
審查時分

記者生涯,有很多經歷畢生難忘,足夠講一世:神戶地震塌樓的驚慄、科索沃戰場狙擊手的子彈、眾多無權無勢者的嚎號、每位平凡百姓向你敞開心扉的眼神、觸碰不為人知隱密真相的神聖一刻……

還有一種,無以名之,姑且叫審查時分,絕少對人講。

因為,每次軟弱都加添一分罪疚;每次妥協都直面自己的底線;每次不作為,都會質疑自身能力與勇氣。

第一次遇上「審查」,小事一樁,但記得很清楚。

當記者一兩年後,九零年代初,無大事的一天,我被分配重寫一則台灣新聞,乃當時李登輝總統談兩岸關係的演講。電視片段由台灣來,很完整,我只是重寫,略為縮短,配上粵語旁白而已。李登輝於演講中談大陸,原話用到「共匪」二字,少年的我太天真,原文照剪輯;後來編輯走過來,硬生生要把李登輝說「共匪」幾句刪去。「共匪」一詞,是當時國民黨政治語言的現實;況且,兩字不是記者說的,是李登輝的原話,那句更是重點;但編輯一鎚定音,身為小薯,無力爭辯。

那是我第一次,隱隱然觸碰那條無形界線。這叫審查嗎?當時沒有細想,但一直記在心頭。

又一次,也是九七回歸之前,理應百無禁忌,我在剪輯一個有歷史元素的專題故事,當中略提到「六四」,畫面找來了軍隊鎮壓場面,加插了兩三秒民眾呼喊「自由」的原聲。上級很緊張,全條片都無問題,獨是呼喊自由短短兩三秒聲音要刪去,說是「無關主題」。我很疑惑,電視的專題故事,現場聲音很重要,平常題材,車聲人聲、風聲笛聲、開門關門聲,常常無關主題,我們也不放過;獨是「六四」那短短兩三秒,金睛火眼,不容過關。

那時,我沒有爭辯。也許年少無知,也許不夠勇氣;也許明知改變不了,無謂起爭端;也許是說服了自己,以為妥協能換取日後更大的自主空間。

香港傳媒行家聚首,離不開的話題,正是種種奇特的新聞判斷、惹人疑竇的趨吉避凶行為。

有時會問自己,為何那些疑似審查時分,旁觀者看來,應該覺得無關痛癢,大家一直銘記?

原因很簡單,這是踏入醜惡世界的起步點,這是學校老師沒有告訴你的新聞暗角。審查時分,新聞原則面對殘酷現實,奮起反抗還是妥協自閹?夾縫中等待突破機會,你可能助紂為虐;轟轟烈烈瀟灑走一回,你可能粉身碎骨。隱密的操作,摻雜屈辱、權謀,直指人性弱點。

平淡的指令,暗藏殺機;久而久之,習慣了自我設限,訓練自己馴服。所謂審查,若隱若現,往往無形無跡,總有理由解釋;但當事人不可能不察,因為每個疑似審查時分,都伴隨內心交戰,日後矛盾愈來愈尖銳,憤怒鬱結糾纏;忘不了,放不下。

扭曲的世代中,審查時分,各行各業都存在,每種專業都面對,無人倖免。

以下,是在香港新聞行業,綜合各方耳聞目睹、道聽塗說的故事,只屬冰山一角,出現於不同年代,不同機構,可以說是疑似審查行為,也可以說是高超的操控技俩,大家千萬不要對號人座:

**「強力部門」送上認罪訪問,竟然由聽命的突發組負責採訪,政治組不知情,不得經手。

**富豪與高官貪污案,有報館高層下令,只可刊登高官相片,不能刊登富豪相片。

**傳媒母公司集團開業績記者會,母公司公關擬定問題,要求屬下媒體記者照本宣科發問,採主乖乖從命。

**一談CEPA、自由行,編輯必加「中央送大禮」字眼。自由貿易,香港一早奉行;做生意互惠互利,為何是「送大禮」?
       
**記者報道或有偏頗,偏向建制派的,編輯們隻眼開隻眼閉;偏向民主派的,編輯會大興問罪之師。

**敢言專欄作家的專欄被停了,編輯說「改版」,後來發現,原來是改一個人的版。

**為了一個六四周年專輯,有主管打破慣例,跨越七級,直接「關心」記者。

**一些政治立場傾向泛民的學者,一律不能訪問;一些政治立場傾向建制的學者、北京的法律專家等,則無任歡迎。

**每逢內地有超大型活動,如奧運會、亞運會、人大政協開會,主管明言,減少報道敏感新聞,原因是人家「擺喜酒」。

**有主管謂:不需要派「醒目」的記者駐北京。

**記者想報道內地天災人禍、環境污染、民族問題,「無錢無資源」,不能採訪;報道「神舟太空船升空」、「一帶一路」、領導人外訪,忽然有錢有資源,篇幅愈長愈好。

種種新聞判斷,離奇古怪,最終,總是令有權有勢者獲得不成比例的話語權。這些行為,叫「審查」或「自我審查」嗎?如何理解此等未必有審查之名,卻有審查之實的行為?

有位傳播學師祖曾在一個新聞獎頒獎典禮上說:「香港業界的新聞獎,應考慮增設『最高境界馬屁獎』,候選人不缺。」大家都笑了,笑得有點悲悽。

今時今日,拍馬屁需要高超技巧,監控要神不知鬼不覺;一切隱藏於運作流程中,裝扮得客觀中立兼權威一切「依法依規」,顯得理所當然。無為而無不為,境界之高,超凡脫俗

當天遇過的「審查時分」,銘記於心,不敢或忘。不過,相對於今天同業們面對的日常,我當年的其他遭遇,只屬九牛一毛,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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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部分序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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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活動時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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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關文章: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一] 新聞審查新境界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二]  新聞審查二十道陰影,附目錄 




Saturday, July 15, 2017

有關總辭的十個迷思

[立場新聞圖片]
DQ6 之後,竟然很多人認真談「總辭」,請先搞清楚事實:

1.    總辭能剎停議會運作?沒有泛民議員,建制派還有 40 人,。議會不單只不剎停,更會加快運作,隨時隨地立惡法、改規則、廢法例,順風順水零阻力;然後法官跟法例判案,可以依法剝奪自由、依法判重刑,更壞情況,可以依法實行網絡審查、依法不准你上網、依法禁絕示威遊行。一切依法,因為那是立法會立的法。

2.    總辭是把監察權還予人民?有沒有總辭,人民都可以監察政府,兩者毫無關係,立法會有議員監察,人民在街頭也可監察,議會抗爭與街頭運動並非對立,可以同時做,可以互相補足。

3.    廿三條現在可以隨時立法?廿三條立法是政府提出的議案,只須過半議員投票贊成,政府如要立法,DQ 之前之後都有足夠票數通過,只是不敢冒險。惟當政府提出法案後,建制派議員可能會提出更狠更辣的修正案,泛民於直選分組點票因為被 DQ 少了五人之後已不夠票阻止,亦阻止不了建制派修改議事規則禁絕拉布及賦予主席無邊權力。

4.    那麼,泛民留在議會已無事可做?以泛民現時的議席,仍有足夠票數阻止政府突襲,改立法會及行政長官產生方法,阻建制派罷免議員。泛民議員仍有發言權、質詢權、有平台設訂議題。

5.    總辭是捍衛港人僅存的尊嚴?尊嚴值幾錢一斤難以計算,為何總辭是捍衛尊嚴的「僅存」方式?被人砍了一隻腳,你再自斷雙臂再激昂自閹,就能令全香港人有尊嚴?得一時掌聲,外國傳媒即時新聞頭條十分鐘,然後就沒有然後。

6.    以總辭方式發動公投?首先,「公投」甚麼議題?如果以辭職變相公投,為何要「總辭」?各區一個辭職,甚至超級區議員一個議員辭職就夠了。再說,辭職公投在多議席單票制下,根本不能運作,投票取向不清楚,公甚麼投?

談「總辭」,也見到好些奇怪的用字與論述,需要說清楚。

7.    總辭是焦土政策?有戰略家說「總辭」是「焦土政策」,這是燒自己的土,養肥對家。人家資源豐沃,補給不絕,不在乎你焦不焦土;你燒了自己的糧倉陣地,對家偷笑。

8.    總辭後,讓建制派為所欲為,凸顯他們的狼心狗肺,濫權立法社會大亂,激起市民反感抗爭?這種政治科幻小說式的預言,低估了蛇齋餅糉的威力,低估了政府開倉派錢收買人心的絕招,低估了人們逆來順受的忍耐力,低估了建制派的政治技巧,低估了金主黑手 disinformation machine 的造假能力,卻高估了支持者一呼百應的決心。

9.    不肯總辭的議員戀棧權位與議員薪津?

請不要仇視錢,也不要仇視立法會議員身分所擁有的組織力。錢很重要,有錢就有人,有組織力、宣傳力、行動力,有一個舞台,有立法會秘書處的支援,有地區辦事處。組織行動力很重要,有一個支點,你有更大機會改變世界,共產黨深明此道,黨組織全面嵌於政府架構及民間機構,壟斷組織力,不讓其他人組織起來。若然有人「總辭」,自棄選民授予的財力與組織力,拱手相讓紅底擦鞋仔,又有好多人掩住嘴笑。

立法會是政治舞台,痛恨民主兼擁抱極權的傳媒,現在還要假裝中立客觀持平,報道議會新聞還會「平衡」一下,泛民議員的聲音總有點機會傳進每家每戶的飯桌;若然總辭,染紅傳媒可以名正言順滅聲,平衡都慳番。

一講總辭,最開心是建制派,正中下懷,求之不得。若然成真,建制派支持者可以盡情熱烈地彈琴熱烈地唱,請小鳯姐登台連續一個月放煙花。總辭當然於此階段不會成事,那些大叫「總辭」的人,有些很天真,有些扮天真。

10 最後一個未解之謎:七月,鬼門關大開。你見到幾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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