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0, 2018

獲得感與一行禪師

[網上圖片:一行禪師墨迹]
習權新時代新詞彙,有一個叫「令人民有獲得感」。

所謂「獲得感」,大概就是以搵錢與物質為先,以榮耀與自豪感作餌,縱容吃喝玩樂時要提醒人們往日的苦與民族復興的甜,享用新科技的便利時不忘提醒人民別國之落後。多方落藥,一些人坐坐高鐵就興奮、想起港珠澳大橋會滴淚,中國夢正甜,「獲得感」爆燈。

想起一行禪師在其六十年代手記《芬芳棕櫚葉》(Fragrant Palm Leaves, Journal: 1962-1966) 說過的一個故事:

從前有位女子,出身寒微,渴望大富大貴,後來她和一位富豪鰥夫結婚。她明白丈夫並不愛她,只不過她長得和他前妻一模一樣,丈夫要求她穿的吃的,一舉一動都要模仿其前妻。她甘願做愛的替身,換取豐衣足食,滿足到夢寐以求的獲得感;但她慢慢發現,自己成為傀儡,沒有尊嚴。奈何她捨不得奢華生活,她困於自己的欲望囚籠中,失去自己。

一行禪師訓勉,不要叩頭、不要屈從,不要被聲色犬馬迷惑,不要被俗世的規條主宰你生活,要尋回真正的自我。奈何很多人習慣了各種便利與舒適,容許自己的寸心尊嚴被侵佔,而無知無感。

生活便利、物質豐盈、自豪感、滿足感、獲得感,誰不想要?

有享樂的自由,沒有發聲的自由;有正評的自由,沒有負評的自由;有跪拜歌頌政府的自由,沒有提出異議的自由;政府全面監控人民,人民不能監督政府;黨國視憲法如無物、把憲法搓圓按扁,卻要你尊重憲法;法律一言九鼎壓你身上,你卻無權影響法律之制訂;只准加強共產黨統一領導組織,嚴禁公民社會組織起來;政府高官不是你公僕,是你主人;不是「中國新型政黨制度」,是中國新型黨國帝制。

黨國威嚴,閹割人的尊嚴,這就是「獲得感」的代價。

為了這些「獲得感」,一個人可以去到幾盡,人的尊嚴值幾錢一斤,this is the question

一行禪師的故事還有下文。

妻子後來後現,丈夫的前妻原來曾經出軌,對他不忠,於是她把實情告訴丈夫,希望丈夫不再思念前妻,讓她做回自己。

丈夫道出真相:前妻的事,他一早知道,前妻正是他殺死的。

丈夫說,殺她一次,不足夠消除他內心的仇恨;於是再娶一個相似的,為洩心頭之恨,要再殺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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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此為加長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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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March 8, 2018

緬甸:語文殺戮戰場


緬甸古都莆甘佛塔群
什麼時候,一種語言會被稱為「方言」?廣東話為什麼一般被稱為「方言」,而非「語言」?

語言學家 Max Weinreich 發揚光大的一句話,有乾淨利落的解釋:Dialect is a language without an army. 即是說,語言和方言沒有明確分野,什麼叫語言什麼叫方言,由有槍有炮有軍隊的人定義。

要看語言如何變作武器,街邊路牌地名如何以「去殖」為名灌注國族主義思想,緬甸是一個好例子。緬甸軍政府數十年鐵腕統治與推崇大緬族主義,獨尊緬語,語文教學就是消滅少數民族的主要文化戰場。

緬甸約三分二人口屬緬族,官方定義有   135 個少數民族,例如欽族、克倫族、克欽族等,主要散居山地,粗略可分為三種語系:藏緬語,孟—高棉語和傣語。三種語系的語法和文字差天共地,有如雞同鴨講。
 
原居於克耶邦 (Kayan State) 的「長頸族」,於 Inya Lake 的遊客紀念品店中,以傳統打扮招徠。
獨尊緬語政策中,軍政府規定全國所有學校,只能用緬語教學,只有緬族人能當老師,少數民族地區的學校也一樣。結果,少數民族的孩子不能以母語學習,每天上課,猶如對着陌生外星文,只能生吞活剝,死背爛背。

在緬甸用英語問路,會發現一些大媽大叔也能對答如流,因為緬甸早年還有不少教會學校,山區學校更是傳教士宣教重地,但軍政府六十年代初開始取締了教會學校,外籍教師被逐出校園。結果,少數民族孩子沒有像樣的教育,英語學不到,緬語學不好,難以融入社會,無機會做公務員。

仰光金融區殘破的建築物外牆上僅餘未拆的舊路牌。上方的路牌為1989年改名前的名字。
到緬甸,也許不少人第一個疑問,是為何英文名稱無端端要改?由   Burma 改成   Myanmar,乃於1989年的「拼音規範法」開始,一齊改的還有全國眾多邦、地方及街道的譯名,軍政府以「去殖」為名,大改往日的地方英文譯名,但是譯名的發音卻以緬族語言為準,非用少數民族的發音。簡單而言,大約就等如「香港」以本地發音應是   Hong Kong,但改以普通話發音Xianggang  作拼音,並以   Xianggang 作為官方英語名稱一樣。英國殖民地官員往日訂定地名,考據當地民族發音,盡量轉換成相似的英文拼音,故舊譯名更貼近少數民族語言

(至於   Burma 改作   Myanmar,當年軍政府要除去英國人沿用的英文拼音   Burma,曾解釋   Burma單指緬族人,Myanmar 才有包含各族的意思,但當時負責改地名的委員會,只有兩人是語言專家,而且都是緬族人。昂山素姬說過,這些人理解錯誤,Myanmar 是   Burma 的古體字,Myanmar 才單指緬族人;亦有其他說法謂,兩字其實一樣意思,Burma 較口語,Myanmar 較書面語,而少數民族早已認同了   Burma 的稱謂,書面語的   Myanmar,少數民族更覺抽離陌生。現時英國官方仍以   Burma 作稱謂,有關資料見此)

透過各種手段,少數民族的文化載體被掏空,機會都不屬於他們,既不能融合,也不受尊重,自然忿怨不平;眾多少數民族,反正身無分文,已經成為邊緣人,無得輸,豁出去,遂執起武器打遊擊。幾十年又戰又和,武裝衝突始終未平息。

軍政府長年操控傳媒,壟斷教育,全民灌注大緬族意識形態,資助僧侶以維護文化宗教純淨之名,逼害羅興亞人穆斯林,甚至出現所謂   militant Buddhist。封閉資訊,培育國族自豪感,連虔誠平和的佛教徒也可以變成戰狼。

位於 Inya Lake 附近的 Pindaya Cave, 洞穴佛像群。狹小地底洞穴中,放滿了信徒捐錢豎立的佛像。
專制政府攏絡人心的手段,來來去去少不了就是:分清敵我,渲染危機,非我族類者嚴酷打壓,既能團結同族中人,又能轉移視線。縱使緬甸民主化了一大半,但割裂的民族斷層不輕易修補。(緬甸國會仍有四分一議席由軍方控制、三個部長仍由軍方擔任、軍事開支及軍人福利供養,佔政府預算13%-14%,比例較過往的四成大降,仍大幅高於其他國家)

今天逼害羅興亞人,除了軍人出手,一般緬族人在長年大緬族主義的宣傳下,也似有共識,覺得理所當然,認為羅興亞人非我族類。緬甸主流傳媒也不敢逆民意,一直支持昂山素姬,形象敢言的報章   The Irrawaddy,最近的用字亦趨向政治正確,不用「羅興亞人」,用 ‘self-identifying Rohingya’ 或索性用「孟加拉移民」’Bengali immigrants’,跟從政府及緬族人主流民意的用字,拒絕承認他們是國民,甚至「羅興亞人」的存在。
 
曼德勒 (Mandalay) 玉石市場
緬甸街頭,常見小店掛着昂山素姬頭像,她繼承父親昂山將軍的光環,犧牲十多年自由,最後成功爭取到較開放的政制,但一觸碰羅興亞人的敏感民族話題,即進退失據;當昂山素姬支持者同樣是大緬國族主義者,軍人勢力仍然坐大;想改變,談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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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文字原刊於明報專欄《2047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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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資料:
Financial Times: The Fracturing of Myanmar (Feb 24, 2018)
變臉的緬甸 (Blood, Dreams and Gold), Richard Cocke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