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pril 11, 2014

生命像醫院,每個病人都渴望換床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11/4/2014 刊於《信報》)

常覺得,寫「旅遊」寫「影評」,總帶一點欺騙成份。讀者的期望,往往是想知道地方「好唔好玩」、那齣戲「好唔好睇」。嗯,現實遠非如此簡單。

Alain de Botton 寫《旅行的藝術》,談旅行的自欺欺人,旅途上的回憶,都經過簡化與選擇;走過浮華大地的嬉笑與啟迪,都是記憶於壓縮與遺忘後的片絮,旅途上多數時間,可能是重複、沉悶、不外如是,沒故事可言,於旅人心裡,不留一絲漣漪,日記一片空白。

但是,記下來的旅途點滴,卻總是精采深刻,記述者未必在美化或說謊,只是我們習慣了一種說故事的方式,把零散的串聯成連貫一體、讓平淡的不留痕、把混亂的情景隱沒,剩下的,就是生動吸引的出行日誌。

碰到「旅遊」與「景點」二字,越來越覺得,難聽過粗口。所謂「旅遊」,大家往往聯想到的,是一個產業,代表著極盡奢華的吃喝玩樂感官刺激,文明一點的,就搞搞「文化旅遊」消費一下異鄉風情。你消費我,我消費你,開開心心,購不需要之物,「享受了旅遊的樂趣」,貢獻了   GDP

說到「景點」,多少人登臨夢昩以求的歷史名勝,卻只見人山人海喧聲震天在自拍,發思古之幽情不如去   google map 或   National Geographic;多少人舟車勞頓排除萬難走進荒涼大地,卻發現全球化戰車無堅不摧,深山淨土,喇嘛上網打機,你也可以上網打咭,似遠還近,天涯若比鄰,去同唔去都差不多。

不,旅行本來不應是這樣,旅行目的地不重要,Alain de Botton 引述法國詩人   Charles Baudelaire 說:「生命像醫院,每個病人都渴望換床。」我們處身於生活的羈絆中,總希望在有限的空間裡,換個位置,嘗試看看不同窗戶的風景。旅行目的,是出逃,景點不重要,我們凝望點與點之間的空白,車廂裡,異鄉景物倒退的光影中,看透背後的歷史、時間流逝的軌迹;走進不一樣的空間、輕探偶遇過客的內心,才是旅行的意義。

還記得多年前尼泊爾深山遠足,累極之日,在小旅館休息,燦爛陽光下,後院的一個寫意下午,我享受著空氣中每絲清爽靜謐,老闆娘一邊洗頭,一邊盯著我搖頭慨嘆,笑著說:「城市人拼命跑到山裡來,山裡人卻拼命要走到城市去。」

每個人,都在尋找一扇新的窗戶,看一眼新鮮的景物,不在乎終站,只在乎路上點滴。電影亦如是,每個屏幕,每個故事,都是一趟光影旅行,讓我們穿梭時空,進入別人的內心,進入被遺忘忽略的時空。最近在中大博群電影節,看過幾齣紀錄片,如探討大學運作的四小時長篇《At Berkeley》、回溯半世紀前反右運動的悲劇《尋找林昭的靈魂》與《星火》,或紀錄香港年輕人參政的《未夠秤》,這些紀錄片,帶領觀眾目光,開啟了一扇窗戶,穿梭光影旅行。

要衡量「好睇嗎」,則需要擺脫去旅行的「景點」心態。紀錄片,顧名思義,真實紀錄,畫面不需華麗,因為現實就是如此。看慣千億巨製、荷李活大片、有故事方程式、有懾人音效有動人影像,我們可反過來問:為何電影一定要娛樂別人?好些小本製作的紀錄片,沒一點娛樂性,不一定有清晰的結構框架,因為現實本來就是紛亂,紀錄片呈現了片段,由你來解讀。導演不打算用影像與說故事技巧取悅你;平常的視角,冗長的談論,沉悶的會議,不完整的回憶,嘿,那不就是現實嗎?

問旅程是否「好玩」、紀錄片是否「好睇」,不太懂答,有時,在乎心情、視乎環境;更關鍵是,能否解決這時這刻心裡的問號,能否激發某些漣漪、平伏一些心跳。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宇宙,每一次旅程,每一扇流動的窗口,每一個被湮沒的故事,每小片遭遺忘的歷史,如果能觸動你,那些不經意的私密光影,就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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