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20, 2017

下一站天國 (新書自序)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新書發布會,7月23日下午3:30pm-6:00pm,太子柏樹街 TC2 Cafe,談「六個比喻、十二金句、二十重陰影」。座位有限,勞煩請先登記。)

(新書陸續送達各大書店,書展中文大學出版社有售,特價簽名本於太子的 TC2 Caf有售。)

此書談甚麼?

你可視本書歸納的種種「結構性審查行徑」,為傳媒自閹路線圖、審查利器一覽表、暗渡陳倉新境界。 
你可視本書為一本故事書,一個又一個於洪流中奮力掙扎向上游的故事;一個又一個理想磨滅的故事;一個又一個明明會飛,卻已不懂拍翼的故事。 
一個大言不慚的卑微希望:盼這本書,能為香港新聞行業的掙扎,留一點註腳。 
                        《序篇》數語    
再次衷心感謝 69 位新聞從業員的分享,本書透過深度訪問,配合內容分析,呈現新概念「結構性審查」新聞操控方式。有關新聞界,不只新聞界。

下文為《序篇》部分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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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序篇之一至三〈下一站天國〉、〈請讓我慢慢說〉及〈審查時份〉


下一站天國

無數個下午與黃昏,我凝望餐桌對面的新聞人,聽他娓娓道來那些鮮為人知的新聞運作悲喜劇;晃眼間,兩小時、三小時過去。

我們選的地方都很寧靜,偶爾傳來刀叉匙碟清脆碰撞聲,刺不破對話的無奈、化不開鬱悶眼神,卻看透了隱密審查新境界。

他終於離職了,訪談中,他突然抬起說:「對不起,我捍衛不到。」然後,沉默良久。

堅強而看似豁達的她,最後說:「我不服氣。」斗大淚珠流到了唇邊。

他的語調,深如大海,平淡如日常,說了一個笑話:「有些主管,體力上好辛苦,因為天天要搬龍門。」說完,他沒半絲笑意,神情一貫肅穆。

鏡頭一轉,眼前又是另一張臉龐。他們每一位,都是香港電子媒體的新聞工作者,由記者,到採訪主任,到主管級人物,總共69人。漫長的訪問,一對一的沉思,我想起日本電影《下一站‧天國》的場景,靜默小屋中,每個人在輪迴轉世間,走向天堂地獄時,有數天光景,整理自己的回憶。

為他們整理回憶的人,也有很多一言難盡的往事。

有人不願回望,有人不肯忘記;有人背叛了自己,懵然不知;有人處之泰然,彷彿千帆過盡,已無力哀傷。

一位老記者說,也許他已妥協到一個地步,自己也不知道在自我審查:「不如你告訴我,我有甚麼做錯了,自己卻不知道。」

一位年輕記者說:「我不覺得自己是記者;我寫的,不是我學的新聞。」

訪談中,也有些笑聲。有位記者回想起,有一天,偶然間同事發現她在大學唸書時精采的採訪大作,她記起同事滿臉疑惑:「她問我,為何現時不拍這些故事?」

她哈哈大笑,響亮地說:「我好傷心啊,哈哈哈。」

有很多話要說,請讓我慢慢説。


請讓我慢慢說

路,不由自己選擇。

那是上世紀的事了。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人文館,梁偉賢老師的辦公室內。

他說,我首選的香港電台電視部實習名額已滿,TVB新聞部還有餘額,你去TVB實習吧!

TVB?拋頭露面?那時候,大學三年級暑期實習,選擇TVB的同學很少。我猶豫了一會,其實沒有其他選擇,也不太肯定自己喜歡做甚麼,就「是是但但」吧。

那一年,是1989年,實習期6月開始,正式踏入新聞採訪室工作觀察,是63日。

那一天,採訪室內,目睹坦克圍城、槍聲震耳、血迹斑斑;世界在崩潰、歷史在冷笑、新聞部在沸騰;那些電視新聞裏熟悉的臉孔,伏案疾書,奔走於剪接室,陷於瘋狂;稍為安靜的時刻,那些權威的記者盯着最新衛星影像,有人呆滯無語,有人淚流滿臉。

如果當年有「廢青」的稱號,我大概都是一個廢青,大學時,只想環遊世界,沒有「生涯規劃」,也沒有認真想過,路,如何走下去。

198963日,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沒有回頭路。

大學老師一個看似輕描淡寫的分配指令,我留在TVB新聞部,二十年。

從來不覺得自己有甚麼過人之處,總算遊歷過大半個地球,才發覺自己讀書不夠,要填補很多黑洞與空白;工作上,拿過好些新聞獎,都是團隊努力,都是時勢使然。當過時事節目主持,有舊同時曾經說,很懷念我當主持的年代,因為這位主持長相平庸、聲線平淡,毫無星味,成功令觀眾忘記了主持的存在,把焦點集中於他們的大作上,這確實是一大成就。

低着頭,走了好一段路。後來有一天,有點累,停步下來,回望四周,原來已經走得很遠

[攝影:Jim]
審查時分

記者生涯,有很多經歷畢生難忘,足夠講一世:神戶地震塌樓的驚慄、科索沃戰場狙擊手的子彈、眾多無權無勢者的嚎號、每位平凡百姓向你敞開心扉的眼神、觸碰不為人知隱密真相的神聖一刻……

還有一種,無以名之,姑且叫審查時分,絕少對人講。

因為,每次軟弱都加添一分罪疚;每次妥協都直面自己的底線;每次不作為,都會質疑自身能力與勇氣。

第一次遇上「審查」,小事一樁,但記得很清楚。

當記者一兩年後,九零年代初,無大事的一天,我被分配重寫一則台灣新聞,乃當時李登輝總統談兩岸關係的演講。電視片段由台灣來,很完整,我只是重寫,略為縮短,配上粵語旁白而已。李登輝於演講中談大陸,原話用到「共匪」二字,少年的我太天真,原文照剪輯;後來編輯走過來,硬生生要把李登輝說「共匪」幾句刪去。「共匪」一詞,是當時國民黨政治語言的現實;況且,兩字不是記者說的,是李登輝的原話,那句更是重點;但編輯一鎚定音,身為小薯,無力爭辯。

那是我第一次,隱隱然觸碰那條無形界線。這叫審查嗎?當時沒有細想,但一直記在心頭。

又一次,也是九七回歸之前,理應百無禁忌,我在剪輯一個有歷史元素的專題故事,當中略提到「六四」,畫面找來了軍隊鎮壓場面,加插了兩三秒民眾呼喊「自由」的原聲。上級很緊張,全條片都無問題,獨是呼喊自由短短兩三秒聲音要刪去,說是「無關主題」。我很疑惑,電視的專題故事,現場聲音很重要,平常題材,車聲人聲、風聲笛聲、開門關門聲,常常無關主題,我們也不放過;獨是「六四」那短短兩三秒,金睛火眼,不容過關。

那時,我沒有爭辯。也許年少無知,也許不夠勇氣;也許明知改變不了,無謂起爭端;也許是說服了自己,以為妥協能換取日後更大的自主空間。

香港傳媒行家聚首,離不開的話題,正是種種奇特的新聞判斷、惹人疑竇的趨吉避凶行為。

有時會問自己,為何那些疑似審查時分,旁觀者看來,應該覺得無關痛癢,大家一直銘記?

原因很簡單,這是踏入醜惡世界的起步點,這是學校老師沒有告訴你的新聞暗角。審查時分,新聞原則面對殘酷現實,奮起反抗還是妥協自閹?夾縫中等待突破機會,你可能助紂為虐;轟轟烈烈瀟灑走一回,你可能粉身碎骨。隱密的操作,摻雜屈辱、權謀,直指人性弱點。

平淡的指令,暗藏殺機;久而久之,習慣了自我設限,訓練自己馴服。所謂審查,若隱若現,往往無形無跡,總有理由解釋;但當事人不可能不察,因為每個疑似審查時分,都伴隨內心交戰,日後矛盾愈來愈尖銳,憤怒鬱結糾纏;忘不了,放不下。

扭曲的世代中,審查時分,各行各業都存在,每種專業都面對,無人倖免。

以下,是在香港新聞行業,綜合各方耳聞目睹、道聽塗說的故事,只屬冰山一角,出現於不同年代,不同機構,可以說是疑似審查行為,也可以說是高超的操控技俩,大家千萬不要對號人座:

**「強力部門」送上認罪訪問,竟然由聽命的突發組負責採訪,政治組不知情,不得經手。

**富豪與高官貪污案,有報館高層下令,只可刊登高官相片,不能刊登富豪相片。

**傳媒母公司集團開業績記者會,母公司公關擬定問題,要求屬下媒體記者照本宣科發問,採主乖乖從命。

**一談CEPA、自由行,編輯必加「中央送大禮」字眼。自由貿易,香港一早奉行;做生意互惠互利,為何是「送大禮」?
       
**記者報道或有偏頗,偏向建制派的,編輯們隻眼開隻眼閉;偏向民主派的,編輯會大興問罪之師。

**敢言專欄作家的專欄被停了,編輯說「改版」,後來發現,原來是改一個人的版。

**為了一個六四周年專輯,有主管打破慣例,跨越七級,直接「關心」記者。

**一些政治立場傾向泛民的學者,一律不能訪問;一些政治立場傾向建制的學者、北京的法律專家等,則無任歡迎。

**每逢內地有超大型活動,如奧運會、亞運會、人大政協開會,主管明言,減少報道敏感新聞,原因是人家「擺喜酒」。

**有主管謂:不需要派「醒目」的記者駐北京。

**記者想報道內地天災人禍、環境污染、民族問題,「無錢無資源」,不能採訪;報道「神舟太空船升空」、「一帶一路」、領導人外訪,忽然有錢有資源,篇幅愈長愈好。

種種新聞判斷,離奇古怪,最終,總是令有權有勢者獲得不成比例的話語權。這些行為,叫「審查」或「自我審查」嗎?如何理解此等未必有審查之名,卻有審查之實的行為?

有位傳播學師祖曾在一個新聞獎頒獎典禮上說:「香港業界的新聞獎,應考慮增設『最高境界馬屁獎』,候選人不缺。」大家都笑了,笑得有點悲悽。

今時今日,拍馬屁需要高超技巧,監控要神不知鬼不覺;一切隱藏於運作流程中,裝扮得客觀中立兼權威一切「依法依規」,顯得理所當然。無為而無不為,境界之高,超凡脫俗

當天遇過的「審查時分」,銘記於心,不敢或忘。不過,相對於今天同業們面對的日常,我當年的其他遭遇,只屬九牛一毛,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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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香港新聞審查日常》部分序篇,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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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展活動時間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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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一] 新聞審查新境界
[二十道陰影下的自由之二]  新聞審查二十道陰影,附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