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20, 2013

尋覓一張可安歇的桌子

區家麟|絢麗荒涼    (本文20/9/2013 刊於《信報》)

長途採訪過後,路過雲南大理,小住數天,朋友極力推薦大理古城一家台灣素食者辦的民宿。時值淡季,老闆娘熱情款待,我們揹著竹簍,一同到露天菜市場買瓜菜水果與新鮮豆腐,回家做飯。

雲南名城,數麗江與大理,古城麗江因「世界遺產」之盛名而死,過度「開發」,古城變了古裝街主題公園,醒目旅客都知道,麗江周邊美景猶在,古城本身避之則吉。大理盛名更甚,但近年開發熱錢都滾到麗江去,大理竟然還有幾分味道,古城邊陲,仍找到舊日足迹。

這裡吸引了一些台灣人小住定居,老闆娘的朋友串門子,品茶、聊天、吃全素午飯。新鮮菜蔬、寶島的醬料、閩南的口音、蒼山洱海、下關風的狂怒、偶爾相逢的過客。

吃過午飯,我抱歉對老闆娘說:我還是要搬了。

這裡,我住不下去。老闆娘很明白。

這家民宿,是一間大宅,高三層,裝修新簇有品味,有廚房飯廳休息室,窗明几淨,網絡速度快,素菜色香味全,房租價錢合理,還有一頭懶洋洋的大狗。入住的一刻,只覺一切很好,但有一件事不妥。

我要求老闆娘帶我看看其他房間、看每層樓的大廳、天台的陳設。我很想在這裡住下,貪婪的目光,四處尋覓一樣很簡單的東西:可讓思絮安歇的桌椅。

這裡的茶几與沙發,無疑舒適,但太矮太軟,誘惑你慵懶,叫你放鬆遺忘,卻無法讓人好好地提起筆桿,整理思絮、凝望回憶,記下旅途二三事。

每次長途旅行累極之時,或旅途尾聲等運到的日子,我只盼望在旅館中,找一張有感覺的桌子,就在大理舊城一條窄巷,給我找到。
平平無奇的大廳,就是讓你能好好坐下
一家安靜的青年旅舍,老闆含蓄地笑,叫我自己走走看環境。小客廳有書架,舊書有塵土的氣味,內頁有旅客的墨迹;靜謐一室,響起陌生但窩心的音符,本來如是的一張桌子,高度剛好,放電腦、小書、日記、一杯咖啡,坐足一天而不累。有些桌子、有些大廳,你就是一眼就知道,你可以待下去而思如泉湧;廳內的過客,每個人都有浪蕩故事,心照不宣,沒有人會為沉默而尷尬。窗邊外望,小巷走過趕路的小學生與木頭車,隔壁的手作榨油廠,偶然飄來油香;結實陽光,照亮每位過路人臉上的皺紋。

暮色四合,湧來蒼山雲霧,路人退潮,小店門板合上,洱海狂風稍歇,老巷寂靜,只聞過路人的腳步聲;旅館門牌下,街角的暗燈中,我吃我的即食麵。

尋找醉人的一張桌子,我記起斯里蘭卡山區   Haputale 的山脊民宿,客廳小窗戶,直望山巒無盡處,每天坐看雲起時,觀茶農閑逸的腳步;小屋外,懸崖邊,晾衫繩下,記事寫字,雲聚雲散。小廳裡,五湖四海新相識,不多言,卻言無不盡;不需相約,隨興而行,一聲再會,便不再相見。

民宿外的山景
還記起美國遊學的日子,每天早上,準時佔領屋主的後花園,微寒的加州清晨,長桌上讀書寫字,澄明天地,看蜂鳥拍翼,聽密林裡的鳥鳴、等松鼠與浣熊路過、辨清日出日落的方位,捕捉彩虹的生滅。聽到自己的心跳,清晰自己的每一個動作。

大學裡的月豆咖啡座,草坪上兩張長桌,靜觀垂柳,聽單車輪輻飛轉,看毛蟲爬過,蟲變成蛹,蛹化成蝶;看綠葉枯黃,枝椏無言,到秋冬過去,柔麗花開,一年過去,看著日光迴轉,百杯咖啡,換來一堆回憶、一堆文字。那時的文字,至今再也寫不出來。

勞碌的旅程、思想的盛宴,需要每時每刻沉澱。旅途上的尋索,千帆盡過以後,所需要的,只是一張可讓人好好安歇的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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