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October 5, 2013

賀衛方的風景



 

印象中,這個秋日的黃昏,應該是我們這代人所見,中文大學校園裡最多人參與的公開講座。

過千人,擠滿了圓形廣場,坐滿了階梯,爬上了斜坡。由日落,至入夜,水塔燈光亮起,「新亞書院」牌前,賀衛方說「恍如隔世」:

站在圓形廣場面對聽眾,仿佛穿越到古羅馬,略有西塞羅演講之感。我的講座多少想回應新亞書院教父錢穆先生,針對他《中國歷代政治得失》所提出的若干問題,分析古典中國何以無法產生出合理憲政制度。」(摘自演講後之微博留言)

賀衛方是北大法學院教授、中共黨員,多年來奔走疾呼「司法改革」,呼籲要建立專業而獨立的法律與司法團隊。賀衛方最近迷上了日本歷史,他從日本氏族貴族的「家紋」(家族徽號)、日本傳統工匠之精細,談到中日歷史上社會結構之分別。盛唐時,日本人迷戀中國文化,渡海取經,但中國人有些事,日本人沒有學:科舉制度與中央集權。(另文再述。)

賀衛方從口袋裡拿出日本買的「家紋」紀念品
所謂憲政,簡單而言,就是地方分權自治、落實司法獨立、新聞監督。賀衛方認為,中國憲政之路難行,正是因為二千多年來的中央集權傳統。

中央集權最顯而易見的後果,在北京的瘋狂堵車,賀衛方講嚴肅話題,隨時能講笑話:「北京以前每天堵車兩次,早上上班一次,傍晚下班一次,現在好了,每天只堵一次,從早到晚都在堵。」權力集中於北京,人人都要來北京跑官、拉關係、設辦事處,北京不堵死才怪。

他說,最近在法學界,出現了一種強烈的「國家主義」思潮,新左派抬頭,他們希望「偉大領袖」再現,不喜歡聽到批評,政府要最強最大就是好,他們永遠站在中央政府的角度思考問題。他認為,這種中央集權,表面上維護國家利益,實則是損害國家。

他認為,地方能自己管的,中央不要管;能由人民自己決定的,政府不要理。

賀衛方笑問:「為何中國漢奸特別多?」可能有這個原因:自己國家,公義、人權、自由都沒有,人民不熱愛、不尊重自己的政府,就只好求助於外國人了。

賀衛方心目中有一套改革路線圖,事有緩急先後,逐步改良,首先是司法獨立,然後是新聞自由,逐步實現土地私有,改革議會制度。他認為現在的全國人大會議,英文National People’s Congress,是改錯了名,因為這個「議會」,與全世界一般意義上的「議會」完全不同,乾脆用中國特色的 National Ren-da就算了。

至於「軍隊國家化」,他放到改革日程的最後,他承認事情敏感,曾有解放軍中人說:「軍隊永遠是黨的軍隊」;賀衛方回應說:「那麼就用黨費養軍隊吧!」不要用公家的錢。

改革一座座大山在前,但賀衛方卻是樂觀,他說,就算是軍中將領,都是他們這代人,思想不會太守舊脫節,民眾的觀念也正在改變,他舉例說,碰到很多廣東的朋友,經常不滿政府在香港電視台頻道的新聞中,插播公益廣告,審查資訊;賀衛方認為,這說明他們知道正常的電視節目是怎麼樣的,他們不滿意現有的新聞管制。

不過,說實在,我倒遇過一些廣州朋友問我:為何你們香港電視台常插播政府廣告,不讓我們看新聞?我要花費很多唇舌告訴他們,審查新聞的不是香港這邊啊!

賀衛方說,「我相信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憲政民主的中國。」他說,不需再等二千年。

嗯,這一點,我聽不明白,不明白他的樂觀從哪裡來。

這夜,廣場裡有三個敏感詞,一個叫「賀衛方」的講者、一個叫「陳健民」的主持、一個叫「憲政」的議題;細數下去,飄過的敏感詞還有很多:「軍隊國家化」、「佔領中環」、「佔領三環」(賀衛方廿多年前佔領過的北京三環路、四環路街頭),最後,是大會送給賀衛方的禁書,剛在香港重編修訂出版的《歷史的先聲》。

這個國家,敏感詞何其多,慶幸,我們仍能在大國一隅,這片小小的土地上,暢所欲言。

這個黃昏,看來,大部分聽眾是內地學生,有些更是從深圳、廣州趕來的。

賀衛方、圓形廣場、清朗黃昏、千人聽講。

「校園風景,人人記取不同,你在看風景,也構成了風景,莫失莫忘。」
                                                                                         ----小思老師,〈校園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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